在極致的痛苦和模糊的意識中,泰爾斯若有所覺。
他感覺到了,自己似乎在崩潰。
身體內部的開裂聲越來越清晰。
泰爾斯痛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他只是緊緊閉著眼睛,恍惚中感覺到小滑頭的手臂正在抱著他的頭顱。
她的淚水滴落在他的臉上,混雜著自己的鼻血,滲進因痛苦而張開的嘴里。
微微腥咸。
他很想張開嘴安慰她。
但一波一波的劇烈疼痛,正從他的頭顱、胸腔、心臟、腹部、大腿等處持續不斷地傳來。
泰爾斯疼得顫抖不已,冷汗淋漓,快連意識都要失去了。
艾希達曾經的話響起在耳邊:
你不要再使用魔能了——我可不想你還沒成為魔能師,就先變成一具尸體。
還有黑劍的話:
過度使用傳奇反魔武裝,會對身體造成巨大的負荷……會有危險。
魔能失控……
傳奇反魔武裝……
兩件要命的事情都占全了啊。ad_250_left();
而這一次,他并沒有自行好轉的跡象。
更沒有拉蒙這樣的醫生在他身邊。
看來……
疼痛中,泰爾斯奄奄一息地想著道。
我做了件了不得的事情呢。
就這么結束了,嗎?
“啊啊啊——”
隨著疼痛越來越劇烈,他的呻吟聲也慢慢變大。
他的頭上伸出冷汗,不斷呻吟著,意識越來越模糊,四肢無意識地抽動。
小滑頭的眼淚滴落得越來越急。
眼前越來越黑。
他甚至開始耳鳴,連自己的慘叫都聽不見了。
直到泰爾斯隱約聽見小滑頭的驚呼。
他朦朧地感覺到,有人將他托起。
胸口的幾處,傳來一陣有力的按壓。
奇異的波動滲進他的皮膚。
一陣古怪的刺激,突然從他的體內升起!
獄河之罪!
泰爾斯從恍惚中猛地驚醒。
終結之力一波一波地涌上他的全身。
然而……獄河之罪所到之處,劇痛遽然增大!
“啊啊啊啊!”泰爾斯用前所未有的聲音,仰頭慘嚎起來。
怎么會這樣?
但他也突然醒悟:自己的耳鳴消失了。
他聽得見自己的嚎叫了。
然后……
那種令人心寒的可怕開裂聲,緩緩消失。
身上的每個部分,都在獄河之罪帶來的可怕劇痛過后,慢慢緩解。
直到他恢復了視野。
疼痛徹底消失。
泰爾斯喘著粗氣,渾身發抖,看著一臉驚恐的小滑頭。
他轉過頭。
看向蹲在自己身側的另一個人。
那個帶著一柄怪異黑劍的男人,渾身上下傷痕累累,臉色難看。
“你還懂得醫治?”泰爾斯不住喘息,用幾乎快死掉的語氣,問著黑劍:“真是……多才多藝啊。”
黑劍毫無幽默感地輕哼一聲。
“不是醫治,”他大力地拍了泰爾斯的肩膀一下,讓后者一陣猛咳:“只不過是用同源的終結之力,激起你自己的生機罷了。”
“這將以消耗能量和體力為代價,快速修復你身體的損傷——當然,最好別多用,我懷疑這會折損壽命。”
泰爾斯咳嗽著,在小滑頭的幫助下坐起來,抹了一把冷汗。
他前所未有地覺得,活著呼吸是如此快樂的一件事情。
“如我所言,過度使用傳奇反魔武裝……”黑劍把自己左臂上的麻布繃帶束緊了一點,淡淡道:“你見到后果了。”
泰爾斯心有余悸地撫摸著自己的胸口,擦干鼻血。
也許不僅僅是傳奇反魔武裝。
他在心里小聲地說。
“這很有可能會要了你的命,”黑劍頓了一下,臉龐上露出哀戚的神色:“最痛苦的死法。”
泰爾斯皺起眉頭,看著黑劍:“你見過?”
那個瞬間,泰爾斯明顯感覺到黑劍身周的溫度陡然下降,小滑頭甚至“啊”了一聲。
他的眼神變得無比可怕。
泰爾斯頭皮發麻,感覺自己是不是問了不該問的問題。
然而黑劍只是沉默了幾秒,最終沒有回答。
“好吧,”泰爾斯吐了吐舌頭,訕笑著道:“謝謝你。”
黑劍依舊一言不發,只是冷冷盯著他。
就在氣氛變得尷尬的時候,黑劍突然嘆了一口氣。
“不客氣,”男人微微扯起嘴角:“我也不是無償勞動。”
泰爾斯一愣。
黑劍瞇著眼睛舉起手:“而作為救你一命——也許是很多條命——的代價……”
泰爾斯瞪圓了雙眼。
他看著黑劍把手伸來。
伸向他的腳邊。
“我就把這玩意兒收下了。”
然后,黑劍毫不客氣地抓起了重新變得黯淡的——凈世之鋒。
頂著泰爾斯難以置信的目光,黑劍將凈世之鋒插回腰間。
他突然微微蹙眉,語氣一變:“不對,它本來就是我的。”
黑劍嘆了一口氣:“看來我確實是無償勞動。”
泰爾斯臉色難看地看著黑劍,又看看凈世之鋒,心里在猶豫著。
這可是傳奇反魔武裝啊……
而且,面對艾希達的話,如果有這玩意兒在手……
可是,眼前的人是黑劍。
兄弟會的傳奇殺手。
還可能是血色之年的……
最后,泰爾斯還是忍不住開口道:“那個,其實這玩意兒只在我手里有效的話,你拿著也沒什么用……”
一邊的小滑頭很配合地點點頭。
但黑劍突然抬頭。
他冰冷的目光讓泰爾斯臉色僵住,話語一滯。
“但是,”泰爾斯強行控制住下顎,收回到嘴邊的話,嬉笑著道:“畢竟你救了我的命……”
黑劍靜靜地望著他,眼底帶著耐人尋味的笑意,讓泰爾斯心里頗為不安。
“這是一件不在冊的傳奇反魔武裝。”黑劍開口道。
泰爾斯睜大眼睛:所以呢?
“相信我,”黑劍吸了一口氣,淡淡地道:“你把它留在身邊的危險,要遠遠大于它給你帶來的幫助。”
泰爾斯不甘心地皺起眉頭。
“對了。”
“關于獄河之罪,”黑劍搖搖頭,扯開話題:“過了今晚,你最好不要再用它了。”
聽見這個名字,泰爾斯露出疑惑:“為什么?”
“我說過,這是受詛咒的力量,總有代價的,”黑劍的表情慢慢沉了下來:“而跟別的終結之力不一樣的是,你只能通過特殊的方法來提升它。”
泰爾斯心中一動:“什么方法?”
黑劍默默地盯著他,似乎要把他的臉盯穿。
最終,黑劍還是開口了:
“死亡。”他淡淡道。
泰爾斯睜大了眼睛:“什么?”
一旁的小滑頭也好奇地抬起頭。
“生與死之間的徘徊狀態,將最大限度地擊發你的潛能,”黑劍繼續解釋道,眼里放出莫名的冷光:“這也是唯一能解放并提升獄河之罪的機會——光靠日常練習是沒有用的。”
泰爾斯張大了嘴巴,無言以對。
死亡?
“它被叫作獄河之罪是有原因的,”黑劍伸出一只手指,戳了戳泰爾斯的胸口,話語平淡,卻讓人不寒而栗:“只有熬過死亡的人,才有資格運用并掌控它。”
“像我們這樣的人,都曾在必死的危機中逃生,從垂死掙得性命。”
泰爾斯的疑惑更深了。
“我們本該永久地離開塵世,卻一次次騙過獄河的擺渡人,在千鈞一發間躲開死亡的征召,”黑劍頗有些低沉地道:“所以,我們的存在就是獄河的罪孽,是它沒有盡責地掌管死亡的證明。”
“這就是獄河之罪。”
泰爾斯微微一顫,似乎想起了什么:“獄河?”
“這是帝國時代,興盛一時的明神教會在人間散播的故事和傳說,”一邊的小滑頭饒有興致地開口:“獄河是太陽的反面,掌管死亡。”
黑劍微微皺眉。
小滑頭說得興起,眼睛放光:“與高懸天空、為萬物帶來生機的太陽相反,獄河在深不可測的地底下恒久流淌,源源不斷地收束并吞噬已死的靈魂,洗刷污濁的世間,平衡著世界的生機與死亡。”
“傳說,獄河上有一位擺渡人,搖著掛滿鈴鐺的小船,接引所有死去的靈魂進入獄河。”
泰爾斯聽得一愣一愣的。
“接引死亡的靈魂?”
泰爾斯轉過頭,看了一眼周圍,嘆息道:“看來他今天會很忙。”
“反正《明神圣敕》的第二章是這樣寫的,”小滑頭津津有味地道:
“上面還記載了至高明神造物時,為太陽與獄河分配職責時的原話:‘汝為紅日,高不可及,當光耀生機,啟始萬物,做那世間的至圣;汝為黑河,深不可見,當吞噬死亡,終結萬物,成此世間的極獄。’……”
眼見她又要長篇大論的時候,黑劍果斷出聲。
“所以,別沉浸在那種力量為你帶來的提升中,”男人緩緩道:“首先,獄河之罪,往往會激發超過身體負荷的力量。”
“其次,”黑劍深深地望了他一眼:“我們并不是每一次都能逃過死亡。”
承受著黑劍的目光,泰爾斯覺得心底微微發寒。
“那你呢?”他忍不住問道:“你經歷了多少次‘死亡’,才有現在的身手?”
黑劍瞇起眼睛,表情微微一動。
“夠多了。”
他簡單而短促地道。
黑劍突然一動,他緩緩站起身來。
“龍霄城的人快到了,”黑劍緊了緊身上的兩把武器,緩緩嘆息道:“很快也將天亮,今夜到此結束了。”
“小家伙,我們后會有期。”
黑劍轉過身。
泰爾斯看著他的背影,想著今夜與這個男人的初遇。
無論是天空之崖上與氣之魔能師的決斗,還是在街道上與血之魔能師的決戰,乃至關于“強者”和獄河之罪的話,都讓泰爾斯印象深刻。
他的——同類。
這是他所見到的唯一一個,在面對魔能師時眼里沒有恐懼和忌憚,不會驚惶與逃避,除了無窮的信念外別無他物的人。
即便他沒有傳奇反魔武裝。
即便他只是個普通的人類。
即便他無數次險死還生,奄奄一息。
但他依然義無反顧地沖向戰場。
似乎除了他自己,沒有什么可以打倒他。
突然,一股沖動,讓泰爾斯迫切地想要知道某個問題的答案。
“你不是刺客!”
話一出口,泰爾斯就清楚明白地看見,鎮定冷靜的黑劍,渾身忽然狠狠一顫!
“對嗎,”第二王子脫口問出:“血色之年,在復興宮刺殺王儲……的刺客,并不是你?”
然而話問出口之后,泰爾斯才有些后悔,自己還是沖動了些。
小滑頭吃驚地瞪著眼睛,看看黑劍,又看看泰爾斯,雙手捂住嘴巴。
黑劍的背影僵硬了許久。
直到他緩慢地轉過身來。
仿佛一顆枯朽生長著的老樹。
“你聽見了艾希達的話,是么。”黑劍露出側臉,低聲問道。
泰爾斯張開嘴,但在權衡了一會兒后,他心情復雜地緩緩點頭。
“那你怎么還敢問出口,”黑劍加重了語氣,讓人心中忐忑,“如果我是刺殺王儲的刺客……你現在就危險了。”
泰爾斯感覺到,他身邊的小滑頭微微一顫。
“所以,你確實不是刺客,對么?”泰爾斯小心翼翼地問道。
黑劍沉默了三秒,才出聲道:“為什么這么想?”
泰爾斯咽了一口唾沫,調勻自己的呼吸。
“大家都傳言,你是個心狠手辣,沒有原則的可怕劍手,據說還是惡名昭彰的黑街兄弟會首腦,”他仔細觀察著黑劍的表情:“但我看到的并不是這樣。”
“你看似冷酷,看似無情,看似功利,看似不擇手段。”
黑劍一動不動。
泰爾斯嘆了一口氣,繼續道:
“但是在天空之崖上,即便利用我來牽制艾希達,也不忘記在最后救下我的性命。”
“被他追殺的時候,你讓我和拉蒙先走,自己留下來為我們殿后。”
“在艾希達抓住小滑頭威脅我的時候,你毫不猶豫地挺身而出。”
“在我被觸手卷走的時候,你奮不顧身地拯救我。”
“在拿到凈世之鋒后,你告訴我,我們有責任為被破壞的城市,被犧牲的人命,帶著它去終結魔能師。”
“即使你知道,我們封印魔能師的行動,很可能以你的生命作為代價。”
“但你還是義無反顧地去了。”
“而且,當我答應的時候,你用贊許的語氣說:你不愧是個璨星。”
泰爾斯頓了一下,看著黑劍的側臉。
在西垂的月光下,腰間掛著兩把劍的男人顯得落寞而黯然。
這給了泰爾斯不少說下去的信心。
“所有的一切都告訴我,你并不像你表現出來,或者大家傳聞的那樣,”泰爾斯鼓足勇氣,道:“至少,對于這座城市的人而言,你應該是個好人吧。”
“我見過類似的人,”泰爾斯的話語低沉下來,眼神閃過一個揮舞雙刀,穿著緊身衣,帶著護目鏡的颯爽姑娘:“她也在最污濁的環境里,堅持著自己的原則。”
“這樣的你,”他深吸一口氣,看著黑劍的背影:“真的會去做一個刺客……刺殺璨星王室……”
“將整個星辰王國攪得風雨飄搖,混亂不堪,”泰爾斯咬著牙,果斷地道:“甚至將之后的數百萬人,拖入戰爭的泥潭,和禍亂的深淵嗎?”
“或者……”
“你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嗎?”
黑劍沒有說話。
小滑頭大氣也不敢出一口。
泰爾斯靜靜地看著他。
不知過了多久,黑劍深深地吸進一口氣,均勻地呼出。
他猛地轉身!
把泰爾斯和小滑頭嚇了一跳。
“你并不了解我,小家伙,”黑劍此刻的表情無比可怕,眼神中帶著讓人心寒的冷酷:“也別妄自揣度我的過去。”
“更不要自以為是地以為掌控了全局——”
下一刻,陰沉著臉的黑劍,右手一動。
泰爾斯一驚!
剎那間,他突然覺得喉嚨一涼。
小滑頭驚叫出聲。
泰爾斯怔怔地看著他:黑劍平舉著右臂,正對著自己。
而那把怪異的黑色長劍,已經橫在了泰爾斯的脖子前。
劍尖離皮膚只有一寸。
劍風此時才刮過頸部。
“——你又怎么知道,我不會立刻翻臉?”
黑劍漠然地道,表情彷如萬年的冰川,沉重而冰冷,不可化解。
泰爾斯嚇得說不出話來。
劍鋒傳來的寒意讓他微微顫抖。
“聽好了,泰爾斯·璨星,”黑劍眼神兇厲地舉著長劍,話語冰寒:“星辰王國,可憐又可悲的王子殿下。”
泰爾斯頭皮發麻,心中無比后悔。
“十二年前的那天,”黑劍語調沉郁,目露兇芒,恍若一頭擇人而噬的野獸,狠聲道:“確實是我……”
“親手把劍……”
“刺向了米迪爾·璨星。”
男人表情陰狠,劍尖微微轉動。
“你們曾經的王長子殿下。”
“而我自愿為之,從未后悔。”
泰爾斯呆呆地看著刺客的表情,腦中一片混亂。
下一刻,黑劍瞬間收回長劍。
他轉過身,消失在兩人的眼前。
小滑頭雙腿一軟,跪倒在泰爾斯的身邊,一邊發抖,一邊緊緊抱著他。
“沒事了,別害怕。”
泰爾斯心有余悸地摸著自己的咽喉。
“他已經走了。”
黑劍走了,卻在他的腦海里留下無數疑問。
黑劍的身份。
黑劍的行為。
黑劍的態度。
一個曾經手染璨星鮮血的刺客,一個殺人不眨眼的黑幫老大。
在知道自己身份的情況下。
卻奮不顧身地拯救、保護自己。
世界上怎么會有如此矛盾的人?
泰爾斯怔怔地望著黑劍遠去的背影。
那一刻,他忽然覺得,這個平凡男人的背影,是如此孤單,如此寂寥。
充滿了無法言喻的哀戚。
泰爾斯嘆出一口氣,只覺得自己的頭又大了幾分。
他在原地坐了整整幾分鐘,直到感覺恢復了一些體力,才和小滑頭相互攙扶著站起身來。
心事重重的他們,循著還算完好的路面,向著街道外走去。
就在此時。
“轟!”
地下傳來巨大的震動!
將泰爾斯和小滑頭雙雙震倒。
泰爾斯好不容易穩住身形,還來不及驚訝,就跟小滑頭雙雙再次摔倒。
“轟隆!”
一條巨大的血紅色觸手,在他們身側破土而出。
然后是第二只,第三只……
一只渾身都由赤紅色殘肢組成,分不清那里是頭,那里是尾的巨大怪物,從地底冒了出來!
它伸出十幾條巨大的觸手,其中一條狠狠一拍。
“砰!”
將一處半塌的房屋擊成齏粉!
煙塵四散中,泰爾斯呆愣地看著眼前活蹦亂跳,絲毫不見頹勢的多頭蛇:怎么可能?
吉薩……
不是已經被封印了嗎?
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