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瘋了吧。
那一刻,泰爾斯突然覺得鼻子有些酸。
“是么。”
他聲音含糊地撇過頭,不再看對方。
快繩怒哼一聲,別過頭去,似乎對少年的反應很不滿意。
“你還在乎。”泰爾斯的語氣微微起伏。
快繩眉頭一滯:
“什么?”
“你父親,龍霄城,埃克斯特,甚至你的侄女,”看不見的方向上,泰爾斯做了幾個深呼吸,話語里帶著感慨和感動:
“即使你是如何聲稱自己脫離于過往之外,如此地厭惡束縛其上的鎖鏈。”
快繩的腳步一緩。
“但在你心里的某個角落……你還是在乎的。”快繩的肩頭,泰爾斯把臉沉在火光照不到的黑暗里,嘴角微動。
快繩先是一晃,隨后冷哼一聲。
“哼,盡情嘲笑吧。”
他極不高興地加快腳步,拖得倚在他肩膀上的泰爾斯一個趔趄。
但少年卻沒有慍惱和失措,他只是輕輕一笑。
“不,快繩,”泰爾斯的笑容里帶著抹不開的苦澀:
“我的意思是……”
“這樣很好。”
快繩的身體開始顫抖。
少年垂下眼神,望著腳下的黑暗。
“比起那個為了自由,拋下一切的摩拉爾……”
“這才是真正的快繩。”
快繩沒有答話。
他只是再哼一聲。
但那一刻的泰爾斯,突然覺得方才的疲憊一掃而空。
“離開她。”
泰爾斯回過神來:
“嗯?”
只聽氣喘吁吁的快繩咬牙開口:
“離開她,離開阿萊克斯。”
阿萊克斯。
泰爾斯稍稍輕快一些的心情再度沉重起來。
“等出去之后……”
“你這個齷蹉惡心,喜歡占姑娘便宜的混蛋。”
快繩厭惡地開口,左臂或示威或警告也似地,敲了敲泰爾斯的胸膛:
“我不管你們從前怎樣,但從現在起……你不許接近她、肖想她、覬覦她。”
“離阿萊克斯遠一點!”
快繩斬釘截鐵地道。
那一秒里,泰爾斯的表情黯淡下來。
真好笑啊。
明明不久之前,這個人還誠摯地祝福他們“終成眷屬”。
也許。
這就是現實吧。
泰爾斯突然笑了,這讓快繩臉色不善。
“溺水。”星辰王子突然道。
“什么?”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眼神里滿布深邃:
“有時候,我感覺自己就像一個溺水的人,在水里掙扎著最后一口氣,本能抓著手邊一切能用的憑依和工具,努力不讓自己沉下去。”
說著說著,泰爾斯的聲音沉寂下來。
他的語氣變得落寞。
“但在我的心里,我知道這意味著什么。”
快繩的臉色慢慢松了下來,卻沒有說話。
“放心,快繩,跟你不同。”
泰爾斯看向前方。
火把照不到的角落里,唯有一片黑暗。
“帶著這樣的命運……”
泰爾斯望著那一片黑暗,仿佛看見那個少女噙著淚水的臉龐。
是啊,泰爾斯。
我相信你。
用我的生命相信你。
他露出一個艱難而苦澀的微笑:
“我的肩膀,早就已經擔負不起……更重的東西了吧。”
比如,另一個人的未來。
快繩沉寂了下去。
他忍住轉頭看看身邊人的欲望,只是一味前行。
一步,又一步,在火光勉力照亮的黑暗里,尋路前進,向著石階靠去。
仿佛沒有什么能阻擋他們的腳步。
然而下一秒,泰爾斯就耳朵一動。
盡管很輕,但在地獄感官的增幅下,他依然聽見了。
泰爾斯微皺眉頭:
“有人來了。”
快繩輕輕一動,余光瞥向身側。
兩人默契地轉過方向,離開石階,折進這一層的黑暗走廊,在一個倒塌的石柱后伏低身子。
快繩放下火把,熟練地兩三下踩碾滅它。
黑暗重新覆蓋了兩人的身周。
很快,在前方的旋轉石階處亮起了火光。
復數的腳步從上面響了起來。
“桑尼,這里!”
“沒有錯!”
這個聲音讓快繩和泰爾斯齊齊一震!
這是……
那個穩重而熟悉的男性嗓音在腳步聲中響起:“絕對是那個王子!他一定在這里,就在附近!”
什么?
黑暗里,泰爾斯和快繩的呼吸齊齊加重。
他們是怎么發現,怎么確認附近的就是泰爾斯的呢?
第二個男聲在不遠處“嗯”了一聲:
“你怎么能確定?我們已經搜了兩層了。”
第一個聲音再次響起:
“在酒館里的時候,我在他們身上動了手腳,所以我能確定。”
泰爾斯和快繩在黑暗中對視了一眼,感覺到彼此的驚訝。
第二個聲音——桑尼冷哼一聲:
“舉好火把,跟剛剛一樣,搜查每一個角落!”
“小心詭影之盾的蟑螂們——或者他們說的,那個最底層放出來的瘋子。”
隨著這一聲令下,復數的腳步聲離開石階,慢慢散開,進入這一層。
泰爾斯的內心頓時一涼。
“是迪恩。”
角落里,他凝重地輕聲道:“還有桑尼——災禍之劍剩余的人?”
快繩轉過頭,似乎別扭未消:
“不用你提醒。”
腳步聲越來越近,越來越散。
火光也慢慢逼近。
此起彼伏的回報聲越來越大。
躲在走廊角落里的兩人緊張起來。
“我記得,”泰爾斯悄聲道:
“迪恩本應該跟你們在一起?”
快繩在黑暗里搖了搖頭。
“迪恩很精明,早有準備,我們遇襲的第一時間就想辦法跑了,”快繩壓著嗓音,在泰爾斯耳邊道:
“他還想把我一起弄出去,但是釬子的人……”
他沒有說下去。
很快,雇傭兵桑尼的聲音再次從走廊另一端響了起來。
“喂,暗室的,我再重申一次。”
“你知道吧,星辰王子是我們的——這是我們合作的條件。”
泰爾斯皺起眉頭。
看來,災禍之劍的人雖然沒有了首領,但他們的數量仍在,依舊是現在黑牢里最難纏的一方。
而迪恩……
迪恩的聲音隨之傳來:
“對,我知道。”
“但按照協議,我要復仇。”
他的嗓音聽著有些咬牙切齒。
“那個男人,所謂的懷亞·卡索,那個放倒我的人,”只聽迪恩冷冷地道:“他必須付出代價。”
“而我要活的。”
快繩微不可察地嘆息一聲。
“是么。”
遠處,桑尼冷哼出聲:
“你真不是個大度的人,是么。”
迪恩沒有回答他,只是繼續搜尋。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但聽到敵人彎腰檢查石桌底下之后,隨即一驚。
糟糕。
他們連角落都不放過,是認定了目標就在這一層?
火光越來越近,折射到他們所在的石柱。
昏暗的光線下,快繩和泰爾斯同時看清了對方的臉色。
同樣的凝重和緊繃。
以及震驚。
“情況不妙。”
聽著越來越近的腳步,泰爾斯咬牙悄聲道:“他們打定主意,要把這里都翻一遍。”
不用他提醒,快繩已經看清了目前的局勢。
他們躲在倒塌石柱后,而遠處的腳步和火光越來越近。
快繩的眉頭越來越緊。
眼神越來越掙扎。
泰爾斯沒有注意到同伴的表情。
他咬牙吐出一口氣,握緊手中的劍:他剛剛從失控后的極度不適與劇痛里恢復,遠遠不是最佳狀態。
更何況,面對這么多人……
至于魔能,可以試試……啊啊,該死!
泰爾斯臉色蒼白,在劇痛下收回嘗試。
快繩看著泰爾斯的樣子,眼神復雜。
“這里藏不住人,我們會被發現的。”
泰爾斯咬起牙齒,望著兩邊越來越近的火光,越來越亮的墻壁。
快繩一言不發,他只是抿著嘴唇,死死盯著腳下。
“對,我們會被發現的。”
他轉過頭來,死死盯著泰爾斯:
“但你不會。”
泰爾斯一愣:
“什么?”
下一刻,還不等他反應過來,快繩就把背后的背囊往他懷里一推!
泰爾斯一驚的當口,快繩已經身形一晃,躍出這個石柱,大步狂奔!
沖向通往上層的石階。
踏,踏,踏……
快繩的腳步極重,身影更是在火光里投出一片陰影,馬上引來了敵人的注意!
“那邊!”
“追!”
腳步聲齊齊響起,向著快繩而去!
只留下泰爾斯一個人伏在石柱處,抱著懷里的背囊,呆呆地看著快繩的背影。
以及自己下意識伸出的手。
他……
快繩的動靜吸引了大部分的敵人,后者們不再有興趣仔仔細細地搜尋,而是一股腦地圍上,包抄那個奔向石階的人!
他……
泰爾斯怔然看著離他遠去的火光,恍惚地呼吸著。
“嗤!”
遠處傳來一聲弦響!
一個雇傭兵痛呼一聲,似乎是被快繩襲擊了。
但腳步聲到此為止了。
他們或慢,或停,隨著火光一起聚集。
似乎是把快繩圍住了。
他沒跑掉。
泰爾斯狠狠閉上眼睛,咬起牙齒,額頭抵上背囊。
“哇哦,哇哦,哇哦,”桑尼的聲音冷冷響起:
“看看我們找到了誰。”
“小王子的跟班?”
泰爾斯捏緊手中的劍,痛苦地吐出一口氣。
對,我們會被發現的。
但你不會。
你是這個意思?
可惡。
快繩,摩拉爾。
你這個蠢貨!
“王子在哪里?”桑尼的威脅聲響起。
快繩沒有回答,只是冷哼以對:
“死了。”
“被那個叫薩克埃爾的瘋子殺了。”
那一刻,泰爾斯想起剛剛快繩憤怒而痛苦的表情。
跟他第一次見到的,在荒漠里的活潑和幽默……
完全是……兩個人。
雇傭兵們響起一片微微的嘩然。
“安靜!”
桑尼的聲音再次響起,但這一次,他的話語多了一絲怒火和惱意:
“死了?”
“你知道,如果王子也死了,那代表你也沒用了。”
快繩沒有回答。
泰爾斯恍惚地呼吸著,想要走出石柱。
但理智告訴他:他走出去是沒用的。
兩個人或者一個人,在那樣的劣勢下……
有區別嗎?
一個腳步聲穿越人群。
“結束了,快繩。”
迪恩那道穩重的嗓音再次響起,帶著淡淡的凝重,以及一絲要很努力才能聽出來的敬畏感:
“你無路可逃了。”
“告訴我,星辰王子在哪里,你就能活下來……甚至活得比以前更好,如果你知道我的意思。”
“而你知道怎么選擇。”
伏在石柱后的泰爾斯微微顫抖。
該死!
泰爾斯咬緊牙齒。
那一刻,石柱后的他只覺得自己是如此無能為力。
“你問……王子在哪里?”
快繩反問的聲音幽幽響起,滿布冷漠與凜然,毫無往昔的快樂和玩世不恭。
“王子哪里都不在。”
聽著頗有深意的話,泰爾斯的內心越發痛苦。
“至于活得比以前更好?”
快繩輕哼道:“迪恩,你回去之后,不妨就這么告訴那個老女人。”
遠處傳來微弱的雜聲,以及雇傭兵的嘩然。
“停下,快繩!”
迪恩的聲音帶著少許慌亂和焦急:
“你這是在自尋死路!”
那一瞬,泰爾斯突然知道快繩在做什么了。
他在重新……給弓弩上弦。
泰爾斯呆怔著,明白了什么。
“你告訴她。”
快繩,不,摩拉爾的聲音重新響起。
堅定,凌冽,毫不動搖。
“我六年前就選擇過了。”
“我的活法。”
那一刻,泰爾斯怔怔想起快繩對他說過的話。
權力的鎖鏈。
我要么順從,屈服,讓它把我的身心越鎖越緊。
要么徹底拋棄它。
成為真正的自己。
泰爾斯恍惚地握住手里的背囊,渾身顫抖,手心冰涼。
那個蠢貨。
他不準備投降,不準備服軟,不準備落回暗室的手里。
他已經……
做好了最后的準備。
裝弦的聲音還在繼續。
“如果他還是執迷不悟……”
桑尼怒笑著拔出劍:“那我們不妨就滿足他的愿望好了。”
“不,桑尼!我們說好的——快繩,別做傻事!”迪恩努力緩和著氣氛。
但快繩絲毫不理會他,自顧自地裝著弦。
而雇傭兵們已經紛紛掣出武器。
泰爾斯咬著牙低低喘息,心中莫名難受。
我終于明白了。
摩拉爾早已死了,泰爾斯。
而直到我艱難地爬出黑徑,爬出龍霄城的那個夜晚,在那里,名為摩拉爾的男人才第一次活了過來。
第一次……
活了過來。
“嗒!”
一聲輕響。
泰爾斯被上弦完畢的聲音驚醒。
“來啊。”
摩拉爾的聲音猶如捕獵前的獅子,兇狠而凜然:
“你們這群廢物。”
災禍之劍們的呼吸越來越重。
迪恩焦急的呼喊沒有用。
桑尼的無情號令,在泰爾斯恍惚的聽覺里冷冷響起:
“殺了他。”
石柱后,聽著這一切的泰爾斯扭曲了臉龐。
他痛苦地閉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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