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
又是血……
泰爾斯顫巍巍地伸出右手,摸了一把黏煳煳的臉,看著手上變得冰冷的鮮血,只覺得連唿吸都快不是自己的了。
“盾區里到處都是他們的人……討厭的北方佬……”
這是埃達的聲音。
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一樣。
“聽著小子,哪怕那個災禍……普提萊還是把人手都安排下去搜尋你了,卡索家的臭屁小子還有你身邊那個假面啞巴,甚至星輝軍團的老兵……”
第二王子被挾在精靈護衛的腋下快速前進,眼前閃過一處處碎石和破木,乃至尸體。
泰爾斯努力地唿吸著,他轉過頭,看見小滑頭被拎在埃達的另一側,神色木然,手里緊緊抓著她的眼鏡。
“……只有我來盾區這里找人,只是沒想到會發生這么大的變故,那些士兵是怎么回事?為什么向你們和白刃衛隊下手?”
他們不是向我和白刃衛隊下手。
泰爾斯呆呆地想,鼻子里的血腥味久久不去。
這讓他想起廢屋周圍的深溝,以及吉薩的“觸手”內部,那是幾乎同樣的血肉腥臭。
他們是向努恩王下手。
“說話啊小子!”埃達折過一個轉角,不耐煩地問:“到底發生什么了?”
發生……
什么了?
在不堪重負的疲憊中,泰爾斯竭力整理著自己的記憶。
他記得坎比達的微笑。
記得黑沙領士兵們手中步弩響起的機括聲。
記得眼前那些“咻咻”射來的無數黑影。
以及自己從頭皮一路發散到肩頸的麻木顫栗。
埃達用兩只手挾帶著他們,終于沖出盾區廢墟的范圍,眼前出現了整齊未受破壞的街道和房屋,只不過空無一人國王的疏散令和戒嚴令顯然很有效果。
精靈護衛在比盾區好了不知道多少倍的街區里左突右轉,熟練而靈巧地尋路前進。
但泰爾斯依舊沉浸在剛剛的震撼回憶里,難以自拔。
在那零點幾秒的時間里,僅有的四名白刃衛士連蹲伏舉盾的戰術動作都來不及做出。
他們只是毫不猶豫地轉身張臂,四個人跪伏著環抱彼此,用身體將自己和小滑頭擋得嚴嚴實實。
泰爾斯記得自己和小滑頭無意識地抱在一起,惶恐無助,他們的視野被衛士們牢牢蓋住。
繼而,無數弩箭入肉的聲音響起在耳邊。
就像永星城西門附近的大集市,那個販肉的屠子,每天早上一刀一刀剁開鮮肉的聲音。
泰爾斯打了個寒戰,顫抖著唿吸了一口寒冷的空氣。
他記得那些衛士們的臉龐。
記得他們在弩箭下不斷顫栗的身軀和越來越蒼白的臉色。
記得他們在對視中的憤恨和不甘,記得他們到了最后,那仿佛認命般的安然眼神。
仿佛他們環抱著彼此所遮擋的只是雨雪,而非弩箭。
泰爾斯也記得那些帶血的箭頭,從衛士們的身軀里肩部,頸間、肚腹穿出時的場景。
甚至一名衛士的頭部被射穿,箭頭從他的左眼眶里穿出,濺出的溫熱鮮血染紅了泰爾斯的臉龐。
鮮紅的箭尖就停在泰爾斯的右眼前。
那時的小滑頭緊緊閉著眼睛,抱著他哭泣。
那些衛士們瞪著眼睛,咳出鮮血,有的甚至露出釋然的笑容。
他們抱著彼此,相繼軟倒,不復醒來。
“你得活下去,帝國人,”泰爾斯想起一名衛士咬著牙,死死抓住他的領口,記得他若有若無的氣息:“保護好她,讓他們付出代價……”
他也記得最后的一名年輕衛士,悲憤著從三名同袍的尸體里站起,帶著身上的五六根弩箭和最后的氣力,踉蹌地舉刀沖入敵群的情景。
那名衛士用最終的舍命反攻,將握著步弩的士兵們殺得一時手忙腳亂。
坎比達的怒喝在人群中響起。
泰爾斯想起自己拉著小滑頭爬離衛士們的遺體。
他想起那時恍惚走神,快要崩潰的自己,想起為他們殿后的白刃衛士們發出最后的悲號。
就連埃達是什么時候從一旁的廢墟中出現,帶著他和小滑頭沖出混亂的人群,都不得而知。
直到……現在。
泰爾斯面色呆滯,心神不屬地偏過頭,看著同樣被嚇壞的小滑頭。
他不自覺地伸出手,又抹了一把臉上的血。
入手只有一片干涸的血漬。
本以為樺樹林里的戰斗已經足夠驚心動魄,要塞前的突破已經足夠千鈞一發,與吉薩的對決已經足夠震撼人心。
但是……
樺樹林里,自己過早地被瑟琳娜劫持出了戰場,要塞前,阿拉卡用無人能擋的突破為他殺出生路,即便剛剛,也有黑劍的身手和神秘的魔能、奇異的凈世之鋒為他保駕護航。
但是,直到鮮血距離自己如此之近,他人就在眼前一寸處先后死亡,白刃衛隊全軍覆沒,悲號和怒吼此起彼伏的時刻,泰爾斯才發現剛剛這一切都是如此討厭、如此痛苦、如此令人難以忍受。
埃達突然停了下來,在空曠無人的干凈街道上,將他和小滑頭放下。
他們的眼前是一個街道的轉角,但埃達沒有要前進的意思。
斗篷下的精靈轉過頭,死死地盯著一個人影也沒有的路面。
“怎么了?”泰爾斯驚魂未定地抬起頭,竭力收束自己的情緒。
“我們被盯上了,”埃達在她的斗篷下默默回答:“試著甩了他好幾次,收效甚微。”
話語流暢,語氣中卻帶著泰爾斯從來沒有遇到過的凝重。
泰爾斯的臉色變了,小滑頭則低頭看著自己沾滿鮮血的眼鏡,一言不發。
“所以?”王子試探地問。
“所以,你們先走。”埃達輕松地拍拍他的肩膀。
“我去找他,”精靈在泰爾斯身上摸到了一手顏色各異的血腥,她嫌惡地搓了搓手:“解決了那個尾巴,再趕上你們。”
泰爾斯一愣。
你先走。
他想起了那個夜晚的紅坊街。
那個用雙刀的女孩,也對他說過同樣的話。
“敵人很強,對么?”泰爾斯恍惚地問:
“你沒有把握戰勝他?所以只能讓我們先走?”
斗篷下的埃達一動不動,似乎愣了一下。
寒風吹過空曠朦朧的街道,天色漸亮,發出清晨特有的微微青光。
幾秒后,埃達突然舉起右手,彈向他的腦門。
“嗒!”
又一次,埃達的手指重重地彈上他的額頭。
但這一次,泰爾斯沒有阻擋埃達的動作,只是默默任由對方彈出手指。
“咦?”埃達有些奇怪泰爾斯的反應:“你怎么連擋都不擋一下?”
泰爾斯表情沉重地搖搖頭,感受著額頭上火辣辣的疼痛。
仿佛這才能讓他感受到自己還活著。
“否則的話,你不會放心讓我們單獨逃亡。”他失落地道。
埃達似乎有些生氣,她再次舉起右手,作勢欲彈。
但泰爾斯一動不動。
埃達的手停在半空。
幾秒后,她失望地嘆出一口氣,放下手指。
“唉,你真沒意思,”穿著斗篷的女士無奈地道:“就跟閔迪思那個死魚眼一樣無聊。”
“所以這是真的?”泰爾斯深唿吸一口,沉聲道:“敵人很強?”
“切。”埃達一如既往地動作豐富,她夸張地聳肩攤手,以示輕松和無所謂的態度。
精靈并指成扇,作勢給自己扇了扇風:“藏頭露尾的家伙,有什么好強大的。”
“至于你,少來操心大人的事情,”埃達一邊在寒冷的天氣里怪異地扇著風,一邊道:“再說了,身為王子,你早晚要長大的,不能總由我來保護。”
泰爾斯低下頭。
“別多想,”埃達的聲音慢慢低落下來,‘扇風’的手也緩緩放下:
“這次,算是我對你的一個考驗。”
那個瞬間,泰爾斯覺得有些難過。
像是胸口有什么東西堵住了一樣。
“我知道了,”他拉起小滑頭的手,哽咽地道:“那我們先走,等你趕上來。”
早就習慣了,不是么。
埃達低落下去的語調再次揚起:
“快走吧,轉過這個角,往前就是西馳大道,過了大道就是封鎖線雖然我不建議你去找那些巡邏隊,不知道他們是什么態度……”
“實在不行的話,躲一會兒,其他人也在找你,他們會特別留意小孩子……遇到羅爾夫或者懷亞那幾個小子,你就安全了……”
“至于我……”埃達微不可察地一頓:
“我很快就來。”
泰爾斯低下頭,一語不發。
下一秒,他仿佛下定了什么決心,拉著木然的小滑頭就往前小跑而去。
但泰爾斯突然停下了腳步。
看著他背影的埃達偏過頭,似乎有些奇怪。
“嘿,埃達,”泰爾斯艱難地轉過身:“我知道你也許不喜歡我這么問,但是我很想弄清楚……”
埃達叉起腰。
“請問你是……”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鄭重地道:“你是,是‘守誓者’米迪爾四世的王后,是我的某位曾曾曾……曾祖母嗎?”
此言一出,連正在走神的小滑頭也不由得抬起頭來。
沉默。
埃達在斗篷下的面容看不真切。
幾秒后,精靈護衛嘆出一口氣。
“喂,臭小子,”埃達抬起頭,讓泰爾斯看清了她異常精致和平滑白皙的下巴,只聽她淡淡地道:
“少管長輩的事情。”
泰爾斯微微一怔。
隨即,他抿了抿嘴唇,露出一個難看的微笑。
下一刻,泰爾斯抓過小滑頭,頭也不回地一路小跑,消失在轉角處。
埃達看著泰爾斯消失在眼前,才沉沉地唿出一口氣。
但她隨即轉過頭,渾身上下一陣戰栗!
來了。
埃達的警戒瞬間提到最高。
她的目光掃過空曠的街道,從街角到屋頂,小巷到矮墻,一絲一毫也不放過。
真是糟糕啊。
從皮膚傳來的刺痛感和麻痹感,無一不在告訴她:對方是個狠角色。
有多久沒遇到過這么強大的敵人了?
跟凱拉一起殺上野茫山巔的時候?
“出來吧,”埃達淡淡道:“我感覺到你了。”
腳步聲響起。
一個高大的身影從轉角出現,暴露在她的眼前。
埃達的瞳孔微縮。
“是你啊,”精靈唿出一口氣,話語里盡是諷刺和不屑:“酒館老板。”
卡斯蘭目光淡然地看著埃達。
“聽說你是老資的白刃衛隊,”埃達輕哼一聲,在‘老資’上重重咬字:“‘撼地’,對么?”
“雖然戴著斗篷,但我能看得出來您是精靈,”卡斯蘭緩聲道,聲音里帶著厚重與無情:“作為永生者,論資,一定比我深。”
埃達頓時語塞。
她不爽地吐出一口氣,抽出自己的精致彎刀。
“聽說就是你干掉了‘人類屠戮者’悉拉暗雷?”埃達毫不在意地道:“很強嘛。”
“那是我最引以為豪的戰斗,”卡斯蘭點點頭,越走越近:
“當然,一部分榮譽,要歸功于這玩意兒……”
老頭的身影從轉角處完全露出,他的手上拖著一道長長的棍子。
埃達皺起眉頭。
那不是棍子。
“這是我曾經的戰友和伙伴。”
“悉拉暗雷便是死于其下,”卡斯蘭將手上的武器舉起,亮出它漆黑猙獰的槍頭,緩緩地道:
“戮魂之槍。”
埃達一愣。
戮……
戮魂……
精靈抽了一下臉龐。
下一秒,她露出一個難看的笑容。
埃達深吸一口氣,一手叉腰,擺出她自認為最輕松自在的姿勢。
“噢噢……”
“說起從古代傳承下來的暗雷部落啊,在以前,那可是有資格角逐王位的強大部族呢,”精靈瞇著眼,不自在地輕笑著,隨著老頭的靠近,她不自覺地拉開作戰的姿勢:“對你而言,也算是不容易了呢。”
“對獸人,您似乎很有經驗?”卡斯蘭沉聲道,腳步開始放緩。
“暗雷部落?當然。”
埃達揮了揮彎刀,擺出一個無所謂的姿勢。
“我父親當年領兵助戰人類的時候,遇到的第一個部落就是暗雷,”精靈輕哼一聲:“父親砍他們的頭……”
“……就跟切菜一樣!”只見埃達對著空氣迅捷地揮出四刀,嘴里吐字不停:
“,一刀兩個!”
卡斯蘭停下了腳步,瞇起眼睛看著精靈的揮刀動作。
他緩緩轉動著手上的長槍。
“喂,我可沒說謊啊!”精靈大咧咧地道,同時細細觀察著對方的體態和唿吸。
嗯,沒說謊。
除了一點埃達在心底暗暗道。
那時候……
我還沒出生。
倫巴站在廢墟里,皺起眉頭,一如既往地不茍言笑。
他的眼前是一地的尸體,有白刃衛隊,也有黑沙領的士兵他的屬下們則忙碌地來回搬運著尸體。
大公的身旁靜靜躺著努恩王那已經冰冷的軀體,蓋著白刃衛隊特有的灰色披風。
倫巴低頭看著努恩王,按著自己那柄陳舊的劍鞘,神色復雜。
“我們損失了二十八人,”坎比達子爵走到倫巴大公的身后,低聲道:“還有十五人重傷必須躺下那種,四人輕傷,戰斗無礙。”
倫巴一言不發。
“我們低估了白刃衛隊們誓死反撲的戰力,也高估了我們自己的戰力,”坎比達嘆氣道:“那頭龍的出現,給士兵們的震撼太大了如果不是我們這幾年的操練和宣傳,恐怕還會有人倒戈。”
倫巴大公抬起頭,把目光從自己的國王舅舅身上移開。
“十幾個白刃衛隊,就把我們引以為傲的邊境常備軍殺得狼狽不堪,”大公緩緩扭動著自己的脖子,吸入一口龍霄城黎明的寒氣:“薩里頓是怎么突破白刃衛隊,在這些人的護衛里刺殺努恩的?”
坎比達垂下眼瞼。
“您知道,他們是薩里頓,”子爵閣下恭敬地點了一下頭:“幸好,許多的白刃衛隊,已經折損或失落在災禍引起的混亂里了。”
“罷了,至少確認了,我們的陛下已經去世。”倫巴大公目光嚴肅,他抬起頭,看向整個龍霄城最高的建筑物。
“還剩多久?”大公淡淡道,話語里自帶著一股威嚴。
坎比達恭謹地鞠躬。
“頂多兩個小時,”對這個看似沒有頭緒的問題,坎比達子爵回答得很快:
“沒有收到國王的回信,總秩序廳和總守備官就會起疑,繼而派人到盾區搜索當然,烏拉德的人可以想點辦法拖延,龍翼廣場乃至那邊的人也能給他們找點麻煩。”
坎比達似乎對一切都了然于心,這位大公閣下的首席謀臣繼續道:
“四個小時后,如果沒有結果,感覺不妥的首相里斯班伯爵肯定會開始收攏部隊,乃至聚起常備軍,只為了穩住國王失蹤可能引發的混亂但他沒有國王的手令,加上因為災禍而頒布的禁令,數量龐大的征召兵會被排除在外。”
“但如果到了六個小時,我想,真相將無可隱瞞,我們一千多人的動靜也會被偵知,里斯班只要一聲令下,城外依然忠于沃爾頓的封地伯爵就能領兵進城要正面對抗是不可能的,士兵們本來就情緒不穩,一個照面,我們就會因為傷亡、疲憊和士氣低落而被擊潰。”
“我們只有不到兩千人,即便奪下了一處堅實的閘門,恐怕也守不住半天,”最后,坎比達謹慎地為自己的話作結:“必須速戰速決。”
灰蒙蒙的天色下,倫巴大公看著英靈宮的輪廓,表情依然冷若冰霜。
“半天,”倫巴冷哼一聲:“足夠了。”
大公轉過身,一甩披風,露出他內里的鏈甲,邁開戰士特有的堅韌步伐,向著英靈宮的方向而去。
坎比達和其他的屬下們帶著士兵緊緊跟上。
“發信給其他按照計劃收拾殘局的部隊,圖勒哈、烏拉德、克羅艾希,讓他們去跟萊萬和比茨會合他們應該準備得差不多了,”大公一邊走,一邊冷冷下令道:
“無論是巧取還是強攻,八點前,必須拿下斧區和英靈宮之間的那道閘門!”
坎比達恭敬地點頭。
“按照計劃,把話放出去,這能為我們爭取時間。”
倫巴大步跨過一個土坑,話語斬釘截鐵:“九點,最遲十點之前,這一切必須結束!”
坎比達一邊點頭,一邊對身邊的人下令。
幾秒后,傳令兵領命而去。
“還有一點……”坎比達低聲道:“剛剛得到的消息,關于那個星辰王子。”
倫巴大公轉過頭,表情奇特地看著他的謀臣。
“是他們,”坎比達抬起頭,眼里露出奇異的色彩:“他們傳話說,想要那個男孩。”
“要活的。”
倫巴腳步一頓。
他轉過頭,看著剛剛泰爾斯和埃達消失的方向,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