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嚇走外人,遠離危險?”
蓄水池旁,斯里曼尼小心翼翼地插話:“翡翠城治安不錯,而你們看著也不像會惹事或者有財產的人,額,抱歉,我是說,
哪來的危險?”
廢棄的蓄水池安靜下來。
沃尼亞克哼了一聲。
“危險?太多了。”
豪瑟大叔嘆了口氣:“一切,來自正常人的一切,對我們而言,都是危險。”
斯里曼尼一頭霧水。
“目光,”希萊突然開口,吸引了許多人的注意,“正常人的目光、言語,還有他們因為體魄‘正常’而能做到的一切,對我們而言,都是傷害。”
“不止,他們的憐憫,同情,鄙夷,唾罵,排斥,孤立,
太多了,”豪瑟大叔停下了手頭的工作,感慨道,“而我們,
我們在地面上,在他們眼里,只能是半個人。。”
他比了比自己的身高,做了個諷刺的表情。
“哈,在這兒可比上面好多了,”沃尼亞克抱起手臂,肩膀上的大瘤子一抖一抖,“據說還有人挖到過地下瀝晶礦脈,發大財了……”
斯里曼尼揚起眉毛:“那你們怎么還在這里?”
“我們……總得有人放棄榮華富貴,留下來照顧大家。”沃尼亞克的聲音小了下去。
大家哈哈大笑。
“所以,二十四,你找到你父母了嗎?”多蘿西問道。
泰爾斯皺起眉頭。
找哥哥?
希萊一怔,幾秒后,她的表情沉了下去。
“沒有,我還在找他們。”
“我勸你趁早放棄,”沃尼亞克不屑哼聲,“他們能在出生時拋棄我們,這就說明很多問題了。”
“我……”希萊欲言又止。
“嗚嗚,嗚嗚嗚。”波波發表了一通沒人聽得懂的意見。
“沒關系,像我們這種人,
”豪瑟繼續拆著舊貨,毫不在意,
“有時候,找不到才是好事。”
迦達瑪大娘在一邊捅了豪瑟一肘子,瞪向大家。
蓄水池旁的大家見狀,連忙像沒事人一樣散去,各干各活,就連斯里曼尼都發著抖被波波提溜走了。
“關于這個地方,尸鬼坑道,還有這里的人們,還有‘父母’,”泰爾斯低聲對希萊道,“你就沒有什么要對我說的?”
希萊回過頭,神秘地笑了笑:
“你只需要知道,這是詹恩找不到的地方,這就夠了。”
泰爾斯挑起眉頭:
“好吧,那接下來怎么打算?在這里等著?”
“當然不是,我們是來尋求幫助的。”
“誰的幫助?”
話音未落,坑道里傳出一陣不小的騷動。
泰爾斯轉頭望去,火光之下,一個穿深色長袍的矮胖男人扛著大袋子,出現在坑道的轉角處。
他身上的衣服裝飾簡樸,卻用料華貴,看上去跟周圍格格不入。
一瞬間,不止這個蓄水池,坑道里前前后后,幾乎每個聚居處的人都站了起來。
“大人!”
“謝謝!”
“落日保佑您……”
這邊,迦達瑪大娘和多蘿西也站了起來,催促沃尼亞克:
“大人來了,快快快,去把我們的禮物拿出來……”
扛著袋子的男人走過一處處聚居點,每一處都停一下,分發點東西,而人們也熱情回應他:
“這是給您的,請收下!”
“這邊請!”
“跟我們一起吃吧!”
泰爾斯看著那個男人的身影,不禁皺起眉頭。
那個人……有點眼熟?
“那是誰?”
“啊,這不,”希萊回答道,“我們要找的人來了。”
不多時,穿袍子的矮胖男人來到蓄水池,先笑瞇瞇地收下多蘿西和迦達瑪大娘的禮物——一包煙草,然后直奔豪瑟的工作臺。
“來,豪瑟,這周的份額,拿去。”
豪瑟大叔接過男人遞來的袋子:
“喲,賺得不少啊?”
“最近世道不安穩,人人都想求神得佑,尤其是富翁。”男人嘟囔道。
“順便一句,你的魔術道具很管用,很逼真,額,也許太逼真了,做禱告的時候,一位貴婦堅信她聽見了亡女的聲音,追著要給我錢。”
豪瑟手上一滯:
“那你怎么說的?”
矮胖男人嘆了口氣,他熟練地在豪瑟的工作臺邊坐下,從臺子下撈出一座水煙壺:
“我告訴她,沒錯,那就是她的亡女,而她已經安息了,不再痛苦。”
看著對方撈水煙壺的樣子,泰爾斯這才腦子一動,想起了對方的身份。
“乍得維祭司?”
泰爾斯脫口而出。
“是。”
穿袍子的男人不及點煙,他回過頭來,看向穿得破爛寒酸的泰爾斯:“嗯,我好像沒見過你?”
泰爾斯眨了眨眼,不知何以作答。
沒錯,眼前的男人,正是在落日神殿的告解室里偷偷抽煙的那個祭司——乍得維。
希萊在旁邊咳嗽了一聲。
乍得維祭司看向希萊,片刻后,他大驚失色:
“你——”
“對,我是二十四!”
希萊大聲打斷他,不住地使眼色:“對,我很久沒回來了,記得嗎?”
乍得維愣在原地。
“希——二十四,你,你怎么在這兒?”
“對,我在這兒,”希萊眉飛色舞,展示著自己的十二根手指,“就在這兒,就像多年前一樣,記得嗎?”
乍得維嘿嘿一笑,頭疼不已。
“哦,對了,這位是,”希萊笑瞇瞇地拉過泰爾斯,“嗯,我的……朋友。”
“男朋友。”迦達瑪大娘在后面幽幽道,不出意外收獲了希萊狠狠的眼刀。
男朋友?
她的男朋友?
乍得維一臉疑惑,但他隨即想起了什么。
祭司對著泰爾斯細細端詳了幾秒鐘,突然臉色大變!
“殿——”
“對!”
眼見情形不妙,泰爾斯連忙開口:
“我是懷亞!是希萊的男——額,朋友!”
一邊的沃尼亞克不爽哼聲。
乍得維祭司聽得一陣頭暈,他做了好幾個深呼吸,這才緩和下來,可憐巴巴地望著希萊:
“好吧,道理我都懂,但是為什么……”
乍得維話沒說完,希萊就一把將他扯走,到角落里嘀咕起來。
好吧,原來如此,乍得維跟這個滿是殘障者的坑道……
泰爾斯遠遠地看著乍得維和希萊低聲爭辯著什么,但前者顯然弱聲弱氣處在下風,后者則理直氣壯占據優勢,時不時指指泰爾斯和斯里曼尼的方向。
而泰爾斯發誓,他不用地獄感官,都能隱約聽見,希萊提了至少兩次“你和平托爾老夫人”,每提一次,乍得維的表情就難看一分,顯得做賊心虛。
“懷亞,你們會留下來嗎?”一個甜美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泰爾斯發了一秒呆,這才反應過來:“懷亞”是在叫自己。
他連忙回過頭,回答多蘿西:“額,是?”
但多蘿西嘆了口氣。
“好吧,是我想多了,”這姑娘搖了搖頭,面孔被叢生的毛發遮得嚴嚴實實,“你們,包括二十四,都是不一樣的。怎么可能會愿意留下來,跟我們一起呢?”
泰爾斯一時語塞。
他面對這個看上去性格溫和,可是卻有特殊面孔的少女,一時不知如何回話。
“你一定很愛她,對么?”
泰爾斯又是一陣頭疼;
“什么?”
“所以她才會這么愛你,”多蘿西嘆息道,“甚至愿意把你帶到這下面來。”
“不,你誤會了,”泰爾斯無比頭大,“我和她不是……”
但是多蘿西沒有理會他的辯解。
“要知道,從前,我們也有人把愛人帶來坑道,給他們看自己最糟糕的一面,最糟糕的朋友。”
多蘿西的一雙眼睛晶瑩剔透,從毛發之間露出,直勾勾地盯著泰爾斯;
“但是大部分人,基本上在見過坑道里的大家之后,就再也不回來了。”
泰爾斯怔住了。
多蘿西小心翼翼地探頭,意識到什么之后又小心翼翼地縮頭,不讓正臉對著他:
“所以,懷亞,你,你還會回來嗎?回來看我們?”
泰爾斯沉默了。
他看著這個潮濕昏暗,還帶著陣陣惡臭的坑道,看著每個聚居點里身體殘障或不全的人。
谷輪
他的心突然平靜下來。
“會的,”泰爾斯的聲音響起,平和而溫柔,“我會回來的,多蘿西。”
他看向多蘿西,露出微笑:
“這地方很棒。”
多蘿西回望著他,幾秒后,她縮回原位,無謂一笑。
“騙人,這里一點都不棒,尤其是對上面的人來說——我知道的。”
但泰爾斯搖了搖頭。
“不,這里很棒,真的很棒,”泰爾斯看著希萊自由自在地甩著無遮無掩的雙手,感慨道,“尤其對希——對二十四來說。”
多蘿西沉默了很久,這才嘆出一口氣;
“書上說得沒錯——你是真的很愛她。”
書上?
泰爾斯一愣,但多蘿西已經蓋上了手上的一本愛情小說,轉身離去。
但多蘿西才離開不久,帶著瘤子,體態奇特的沃尼亞克就一屁股在泰爾斯身邊坐下。
“說吧,你的毛病是什么?”
泰爾斯又是一怔:“啊?”
“你一定有什么地方是殘缺的,不然你不可能看得上二十四,對吧?”沃尼亞克悶悶地對泰爾斯道。
泰爾斯抽了抽嘴角,只能無奈地笑笑:
“好吧,她說了,我腦殘。”
“狗屁,”沃尼亞克心虛地望了一眼迦達瑪大娘的方向,放低聲音,“二十四,即便在我們之中,她也是最好的,她不會看上一個……腦殘。”
泰爾斯捂額嘆息:
“我重申一次,她真的沒有看上我。”
“她讓你碰她的手。”
“什么?”
沃尼亞克的表情陰沉下來:
“剛剛在下水道里的時候,你牽了她的手。”
泰爾斯一愣;
“什么?哦,剛剛那是緊急情況——”
“二十四從不讓任何人碰她的手,任何人”沃尼亞克悶悶不樂,有一搭沒一搭地捅著肩膀上的瘤子,“從第一天,從乍得維祭司第一次她帶來的時候,她就是這樣了。”
泰爾斯啞口無言。
“所以,你一定是哪里有缺陷,對吧?”
沃尼亞克的話語里帶著希冀,仿佛這個事實能幫助他放心:“才不得不找二十四,找……像我們這樣的人。”
泰爾斯看著他,久久不言。
“怎么了?”
“你知道嗎,沃尼亞克,”少年嘆了口氣,“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是完整的。”
沃尼亞克一愣。
“只是有些人的缺陷看得見,有些人,則看不見。”
泰爾斯出神道:
“對我而言,那些看不見的缺陷,才更可怕。”
沃尼亞克撓了撓頭,似乎不甚明白,又似乎有所觸動。
但他最后深吸一口氣,扭曲起滿是瘤子的臉。
“你知道,懷亞,出去之后,如果你敢對她不好,”沃尼亞克捏起拳頭,恨恨道,“我就,我就……”
沃尼亞克話到嘴邊,才發現自己啞口無言。
泰爾斯只能禮貌地笑笑。
“我就天天去你家門口嚎喪!”沃尼亞克終于想到答案,惡狠狠地道。
泰爾斯不解地看著他。
“你知道,人,像我這樣的人,如果天天出現在你家,”沃尼亞克吞吐道,“那人們就會。就會討厭……總之,久而久之,他們就不愿意去你家了,你會遭殃的,倒大霉。”
泰爾斯看著身形病態的沃尼亞克,怔了一下:
“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沃尼亞克嘟著嘴道。
那一瞬間,泰爾斯沉默了。
“但是,至少最近幾天留下來吧,地面上很危險。”
泰爾斯皺眉:
“什么?”
“你沒聽說嗎?血瓶幫和兄弟會開仗了,每天都有人死。”
“噢。”
沃尼亞克對他的態度很不滿:
“我是說真的!我們甚至發現了順流飄下來的尸體,脖子都被砍爛了!我們,你們,你和二十四應該留在這里,等到危險過去。”
泰爾斯皺起眉頭。
就在這時。
砰砰!砰砰砰!
劇烈的敲門聲響起,在尸鬼坑道里回蕩,無比刺耳。
一時間,坑道里的所有人都停下了正在做的事,看向一個方向。
“怎么回事?”泰爾斯疑惑道。
砰!砰!砰!
敲門聲越來越急,顯然敲門者相當不耐煩。
沃尼亞克歪歪斜斜地站起身來,指了指一個漆黑的洞口,那正是聲音傳來的方向。
“沒關系,坑道不止一個出口,但都只有自己人才知道,”長著瘤子的年輕人搖搖頭,一瘸一拐地走向洞口,“那是其中一個,我去開門。”
砰砰砰砰!
泰爾斯皺起眉頭,本能地覺察出不對。
這敲門的節奏也……太急了。
太狠了。
簡直就像,就像一頭野獸,在瘋狂地砸門。
砰砰砰砰砰砰砰!
獄河之罪燃燒起來,把泰爾斯帶入地獄感官。
沃尼亞克艱難地行進,他側過身子,擠進洞口,身影消失在臺階上。
就在這一刻,泰爾斯感覺到了什么。
他臉色大變,猛地站起身來:
“等等,別開門!”
但是太遲了。
啪嗒。
機括聲響起,大門打開的聲音從洞口里傳來。
“嗯?你是誰?為什么拿著刀子——誒,放開我,不,不,不啊啊啊啊啊啊!”
洞口里,沃尼亞克的聲音先是疑惑不解,隨后變得驚恐萬丈。
直到最后,他發出痛苦絕望的呼號,繼以人體落地的聲音。
聽見這聲音,坑道里的人——希萊,乍得維,豪瑟,斯里曼尼,以及其他所有人——都驚呆了。
踏,踏,踏……
洞口里,腳步聲響起,在坑道里回蕩。
離他們越來越近。
泰爾斯神經一緊,他掙起身來,拔出身上的JC匕首,面對漆黑的洞口。
不!該死,該死,該死!
泰爾斯恨恨地想。
他該早點認出來的!
沒錯,就在沃尼亞克開門的那一瞬間,他確認了。
不對勁的地方,是味道。
那先從門縫里滲出,爾后在開門后猛烈涌來的味道……
是血腥味。
無比刺鼻的血腥味。
以及在地獄感官里,無法忽視的——濃重殺機。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嚴陣以待。
腳步聲越來越重,也越來越近。
正如它帶來的血腥味。
“我剛剛殺了五個,不,是六個人,才找到這不見天日的鬼地方,就為了找到一個人,一個人。說實話,我的耐性已經消磨得差不多了。”洞口里傳來一個冷酷的聲音。
踏,踏,踏……
“現在,你們最好識相點。”
終于,在撲鼻而來的血腥味中,腳步聲的主人走出洞口,在坑道的火光下露出真容。
“別逼我殺更多。”
那一刻,泰爾斯倒吸一口涼氣,震驚地瞪大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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