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爵的書房,安靜了很久很久。
聽完王子的提議,兩位凱文迪爾表情各異,消化了好一會兒。
“所以,經歷了這么多,我們卻原地踏步,”首先開口的人是費德里科,只見他表情復雜,似笑非笑,“他到頭來清清白白,一切照常,繼續做他篡奪來的南岸公爵?”
“一切照常?”詹恩不屑道。
“但你卻成為了新任的拱海城子爵,費德。”
泰爾斯挑挑眉毛,擠出笑容:
“這可是一大步。”
被人用自家族語教訓,兩位凱文迪爾都不是很高興。
詹恩瞥了堂弟一眼,不屑總結:
直到撥動……
泰爾斯深深蹙眉。
詹恩目光犀利:
“那也最好別賭輸。”
費德里科說著說著就笑了:
“所以你的存在就是阻礙,詹恩,只會給我們的小妹帶去痛苦和掙扎。”
泰爾斯輕聲道。
所以只好不響。
帶動無數絲線,寸寸繃緊。
費德里科這才從震驚中回過神來,忍不住開口:“殿下!”
在泰爾斯和費德里科不解的神情中,詹恩冷冷繼續:
如果泰爾斯不在中間就好了。
詹恩扭過頭,與他冷冷對視。
毫無不適。
問題是,什么全功?
哪里的全功?
誰的全功?
她同姓同血的哥哥們……愛她也好,恨她也罷,都全是權力的生物。
事實上,也許這對兄弟彼此關系奇差,仇深難解,才能為未來的翡翠城,留下最大的護身符。
詹恩冷笑一聲,不理會王子的諷刺。
聽見這個稱呼,費德眼神一變。
“否則哪怕他答應了殿下,以詹恩的野心和經營,重掌權柄不過兩年,我們必將前功盡棄。”
“他說:‘既然送給你了,那就抓緊它,抓緊你的劍。’”
泰爾斯頓了一下,這才緩緩抬頭,在詹恩清澈冷冽和費德里科難以置信的目光中,肯定了自己的聽覺。
“俗話說得好,鳶尾一心,其利斷——好吧,事實上,你們兩個在翡翠城不需要互相喜歡,甚至不需要合作,只需要分別跟我合作就行。”
無論是誰更在乎誰的妹妹,還是誰真殺了誰的父親。
泰爾斯撐起笑容,仿佛方才的談話進展順利:
“很好,看來你們都聽明白了。在進下一個環節之前,如果還對細節有疑問……”
泰爾斯只是端起茶杯,輕輕喝了一口茶,舉止淡定,面色不改。
泰爾斯皺起眉頭。
費德里科瞥了兩人一眼,目光一動:
“如果這是因為塞西莉亞,殿下,是因為您不忍心見她失望,那么恕我直言……”
詹恩生生一晃。
“那好。”
泰爾斯沉下了臉。
泰爾斯不得不打斷逐漸開始相互攻訐的兩人。
“所以他贏不了。”
“說下去?”泰爾斯端起茶杯。
“若按照你說的做,泰爾斯,那總有一天,我們中有一人要死……要在對方手上出事。”
“因為他跟你一樣,自以為經歷了毀滅和不公,慘劇和痛苦,所以就有權毫不在乎,有權只知索取不知賦予,但他不明白更沒機會明白:得要他先伸手護枝,澆水施肥,這顆樹才能長出果實。”
面對微笑送客的代理攝政官大人,兩人都沉默了一會兒。
“你需要我們凱文迪爾活著,痛苦著,需要一個有利可圖但‘未竟全功’的翡翠城繼續掙扎著,頑抗著,夾在你和陛下的鼻息之間存在著,你才有底氣有籌碼,將來回到復興宮去面對他。”
詹恩指了指費德里科:
“所以你才需要在我們之間和稀泥,需要我們彼此仇恨又相互容忍地活著,活在翡翠城。”
他冷笑連連:
“否則如你所說……”
“不,殿下,詹恩絕不做有害無利的選擇,他答應得如此痛快,這背后一定有蹊蹺,您不能——”
嗯,一小些。
泰爾斯沒有說話。
開口的那一瞬間,他感覺到自己身上,裝著“廓爾塔克薩”的口袋里,有某根絲線,被撥動了。
只剩泰爾斯微笑依舊,眼睛晶晶亮地看著一紅一黑兩位鳶尾花:
“一個賭徒沒有輸,所以他尚未掀桌。但他也沒有贏,因此不肯走。”
“寧因友故,不以敵亡。”
“他不會放過我的。”詹恩言簡意賅。
只聽詹恩輕聲道:
“你一個人,可遠遠賠不起。”
“我們敬愛的王子殿下,他在做自己一貫以來最是擅長,或是唯一擅長的事……”
費德里科和詹恩同時蹙眉。
費德里科無比嚴肅:
費德里科的突然質問讓泰爾斯脫離思緒,回過神來。
詹恩不屑輕哼:
“但你不同意,讓我多等幾天,等翡翠城局勢更壞一點再回來,”泰爾斯聳聳肩,“所以我等了咯。”
“原來如此。”
泰爾斯走向門口——但他邁出兩步,下意識停下腳步,這才尷尬地想起:
現在他,泰爾斯·璨星,翡翠城代理攝政官,才是這里的主人。
“因為輸了也就沒了,可是一旦贏了,他就會忍不住,忍不住一直賭下去,賭下一把,再下一把,下下一把。”
泰爾斯目光疑惑。
費德里科面色一變!
“噢,真的?”
泰爾斯語氣一緊:
“但那就注定是我最后一次幫你了。無論我想不想,下一次,我就肯定沒法像這次一樣幫你‘皆大歡喜’,耐著性子幫翡翠城‘掌控局面’……”
糟糕。
“那您呢?”
泰爾斯冷下了臉。
但另一位凱文迪爾毫不示弱,甚至更進一步:
“恕我直言,堂兄,若真為了你妹妹好,你就該早些去死。”
泰爾斯面無表情。
“我說,泰爾斯,我接受你以上的條件,你想要的、該死的、惡心人的一切。”
“聽著,我在盡力同時保全你們兩個,”他有些疲累,“但你們就非得宰了彼此才滿意?”
當年他是怎么說服那群只曉得打打殺殺干干的北方佬的來著?
詹恩輕哼一聲。
泰爾斯呼吸一滯,不得不咽了咽喉嚨。
“只是記得,如果你結束不了賭局……”
“你需要我們。”
泰爾斯突然高聲大喝,把兩人都嚇了一跳,面面相覷。
“對你們二人而言,我的條件也許很苛刻,但請記得,如果坐在這里的是別人,那條件只會更加苛刻。”
詹恩先是一顫,旋即緩緩扭頭:
泰爾斯想道:
翡翠城興許才要大禍臨頭呢。
泰爾斯輕描淡寫:
“作為拱海城子爵,費德,答應我:你會傾盡全力,一心為國,遏制你堂兄的野心。”
兩位凱文迪爾的笑容齊齊消失。
下誰的注?
“可只要答應我的條件,”泰爾斯試探道,“無論日后如何,你們至少能走出眼下困境,重獲自由乃至權位,自主行動,不再是只能惴惴等待的階下囚。”
泰爾斯好不容易走出尷尬期,聞言不由皺眉。
泰爾斯輕哼一聲:
“隨你怎么說。”
“病態?”詹恩咬著牙,艱難開口:“說這話的人,可是跟吸血鬼們在地下共處了十一年。”
泰爾斯重新舉起送客的手臂:
“你們該回房了。請記得:我只等到禮贊宴。”
關乎國家大事,萬民生計。
泰爾斯繼續頂著一臉假笑。
泰爾斯又開始搓頭皮了。
“我聽不見。”他輕聲道。
泰爾斯輕輕頷首。
“但相信我,堂弟,這絕對沒有那么痛快。”
“你需要翡翠城,泰爾斯,”他肯定道,“就像你需要西荒。”
“我說了,只要能復仇,只要找回公正,只要找到真相,只要詹恩付出代價,我不在乎贏家是誰,不管贏的人是我還是別人……”
泰爾斯出神道:
“哪怕有心,也是無力。”
好一會兒后,泰爾斯深吸一口氣。
詹恩冷笑一聲。
費德里科瞥向坐在座位上,毫無離開之意的詹恩。
泰爾斯一頭霧水:
他,他們是不是都誤會了什么?
“而我們能做到這一點:我保證她會恨我,而不是殿下您。”
“相信我,到時候我想幫你,可遠比我現在幫詹恩,還要困難得多得多。”
“夠了!”
泰爾斯瞇起眼睛:
“要是詹恩就這么死了,沒了,不在了……你真覺得,你會是最后的贏家?”
泰爾斯登時一僵。
不是……
泰爾斯淡淡道:
泰爾斯背對著兩人,一臉懊喪。
“一局?兩局?十局?永遠?”
泰爾斯淡淡道:
王子顯然有逐客之意,這讓兩位凱文迪爾雙雙蹙眉。
一來一回,眼前的既視感讓泰爾斯不由想起多年前的英雄大廳,他面對查曼·倫巴和四位大公們的場景。
“她,不是,你的,妹妹。”
詹恩指了指另一位凱文迪爾,端正身體,無比嚴肅:
”包括讓這個混蛋活在南岸領,甚至活在我的空明宮里——還要加一條:保證希萊的絕對安全。”
而他的面前,在看不見的空氣中,罩著他的整張羅網,正不可抑制地抖動起來。
費德里科深深蹙眉。
詹恩抬起頭,堅定地看向泰爾斯。
他死死盯著費德里科,呼吸加重,渾身上下肉眼可見地顫抖。
泰爾斯的笑容消失了。
兩位凱文迪爾都沒有說話。
泰爾斯面色難看。
但出乎意料,素來一提親妹子就要爆發的南岸公爵居然沒有失態發火,他只是深吸一口氣,冷靜地回復費德。
泰爾斯只覺得腦仁突突地疼。
“別牽扯她,堂弟,”詹恩緩緩道,“我們家族出事時,她甚至沒到懂事的年紀。”
泰爾斯瞇起眼:
“再考慮考慮我的提議吧。”
詹恩言笑晏晏,向費德里科手邊的茶杯舉手示意:
泰爾斯聞言有些尷尬,正想出言辯駁,卻又覺得真要這么做了,只會更加尷尬。
費德里科看看泰爾斯,又看看詹恩,思維急轉。
“他只是為自己的罪行負責罷了,”詹恩冷冷道,“別忘了,從他回翡翠城開始,害死了多少人命?”
詹恩目光犀利:
“結束賭局。”
“好吧,我知道我的處理讓你們都不太滿意,甚至很難受,”泰爾斯離開椅背,轉變策略,“但是相信我,你們已經不可能有更滿意的結果了。”
“還看不出來嗎,我親愛的堂兄?命運注定了,無論你做什么,無論你有多想,你都無法阻止希萊靠近她喜歡的人。”
“至少?”費德里科皺眉道。
糟糕,這既視感又來了。
“請殿下三思:我們做了這么多努力,翡翠城已入囊中,目標即將達成,只差最后一步,解決罪魁禍首,”費德抬頭盯著泰爾斯,竭力隱藏眼底的不滿,試圖討價還價,“至少送他去白骨之牢,乃至軟禁在王都也行,只要遠離翡翠城?”
失去更多,因此也在乎更少的那位。
“逃避沖突,既不讓我們任何一方贏,也不讓陛下贏,甚至不讓自己贏,”詹恩那仿佛看透一切的眼神讓泰爾斯心口一涼,“自然也就沒有人‘輸’。”
泰爾斯無視著心底里的不適,緩聲開口:
“我和你認識不久,費德,但我以為我們打了這么多交道,你總該明白一點……”
兩位凱文迪爾對視一眼,既有深深敵意,也有小心翼翼。
“少賭點錢吧,詹恩,”泰爾斯想起小時候在王都黑金賭場的見聞,艱難回擊,“就我對他們的理解,一個人賭輸了不可怕。”
費德里科恭敬頷首,絲毫不顧堂兄那要把他開胸破腹的鋒利眼神:
很公平對吧?
玩笑開完,泰爾斯還是嘆了口氣。
但是,跟矛盾重重的埃克斯特權貴們比起來,你們凱文迪爾難道不是一家人嗎?
泰爾斯嘆了口氣。
“就像他也不會容忍我。”費德里科同樣堅決。
他突然覺得厭煩。
泰爾斯嘆了口氣,頹然倚靠回他的座椅上。
泰爾斯閉上眼睛,輕輕揉搓額側。
只聽南岸公爵哼聲道:
“至于拱海城子爵,反正你只是需要一個人盯著我罷了,愛讓誰當都行,哪怕是黑先知。”
星湖公爵不免尷尬,但他及時應變,很快調整好表情,得體自然地轉身面客,伸出手臂,對大門的方向做出送客的手勢:
“但也請記得:不管本錢多少,花銷幾何,先到的人總有折扣。”
“但那不是自由。”費德里科搖搖頭。
費德里科則手指一顫。
觀察他們的反應,也能獲取不少的情報。
繼續勾起下一根絲線。
而你還有大事要處理,泰爾斯。
“你之前的提議比這好多了,”詹恩笑容消失,只余滿臉冰冷,“至少還答應把他送去白骨之牢?”
泰爾斯搓了搓頭皮,那道被薩克埃爾砍開的傷疤還手感清晰。
答應了?
他……
他不該是那個離開的人。
費德里科打斷他的思緒,既難以置信又失望失落:
“原來,這座城里最保守最消極,不思進取的人,遠遠不是詹恩。”
誰不聽話,就用魔能捏死他?
他心里的聲音冰冷地道:不如訴諸更加有力,更加現實的手段。
話音落下,書房里只余一片死寂。
“我看著像開玩笑嗎?”
“而你,費德,恕我直言,正因為有人要扳倒樹大根深的鳶尾花公爵,你身為一個流亡貴族——這是好聽的說法,更現實的叫法是‘破落戶’——才有機會回國伸冤。”
費德里科咬緊牙關。
半天不說話的詹恩突然開口,卻并非對泰爾斯,而是對著與自己不共戴天的堂弟。
很好,泰爾斯。
泰爾斯也不管他,自顧自轉向另一位。
“‘別丟了。’”
“不得不說,詹恩,我很佩服你的想象力和陰謀論,包括你那把每個人都理解成利益機器和權力生物的思維定勢,但是別太……”
泰爾斯無奈地扯扯嘴角。
他轉向面色蒼白的費德里科:
但泰爾斯伸手阻住他的話,快步走回座位,饒有興趣地坐了下來。
費德里科聞言陷入沉思,呼吸加速,表情掙扎。
詹恩皺眉警告道:
“泰爾斯!”
詹恩輕笑著端起茶杯,諷刺道:
他看向泰爾斯:
“答應了這條件,我和他,我們就都被囚禁在了這里,在翡翠城,就像我們房間的位置一樣:彼此監視互相提防,成為對方的牢籠。”
“那就是我的事了。”
泰爾斯轉向另一人,努力說服自己先渡過眼前這一關:
“而你,費德,人要懂得見好就收:子爵宅邸和陰濕地牢,其實并不難選。”
泰爾斯臉色微變,費德里科則若有所思。
“說實在的,你倆這會兒還挺默契的,”居中協調的第二王子嘆息道,“真不考慮合作共事?你們會成為很好的一對。”
“每一人都是罪有應得,”費德還擊道,“他們都是當年舊案的參與者,為我父親在你手上所受的冤屈和折磨還債。”
嗯,不無道理。
“受他轄制,聽他號令,也許最后還得被他整死?”費德提高音量。
“以上條件都好商量,泰爾斯,但你得送這家伙上絞架或進牢房。”
費德里科低聲開口:
“殿下您既已掌控局面,又無忌器之憂,那為何不一鼓作氣,以竟全功?”
南岸公爵轉向費德里科,卻似乎不是在看他,而是在看他背后的什么東西。
詹恩望向面色緊繃的堂弟:
“無論對我,還是對他?”
詹恩眼神一動。
王子立刻發現自己的失態,他不得不深呼吸,喝了一口茶提醒自己,這才回到正常語氣:
“就像他也贏不了。”
而他們日后如果真的精誠合作了……
兩人齊齊轉頭,諷刺地看著泰爾斯,滿臉寫著不信。
他抬頭看向詹恩:
“最可怕的,其實是他賭贏了。”
“相比之下,我想,你們都不愿意就此敗亡在對方手里吧?”
“不僅僅是在我們兩個凱文迪爾中間,”詹恩冷笑出聲,“也在他和他父親之間,興許還在他自己和希萊之間。”
反正都一樣。
泰爾斯轉向其中一位。
好像手里的茶突然不香了。
泰爾斯聞言一怔。
泰爾斯皺眉沉思了一會兒。
“我理解殿下此舉的苦心,但現實無法事事圓滿。”費德里科依舊畢恭畢敬。
費德里科適時接話,同樣滿臉諷刺:
“既往不咎?”
“一位王國的大人物告誡過我一句話,我現在把它轉送給你。”
費德里科看看詹恩,再看看泰爾斯,深吸一口氣,態度決絕:
“那你怕是活不過明天早上。”泰爾斯嘆息回應。
詹恩的眼神從沒有如此可怕過。
詹恩的目光更加可怕了。
“除非有人下定決心……”
詹恩輕聲開口,說出來的話卻讓兩人齊齊一怔:
“我答應了。”
在費德里科難以置信的眼神下,詹恩笑了。
“不!”
下什么注?
整個書房都陷入沉默。
泰爾斯咬了咬牙:
“我累了。道理我都說明白了,想不想得通是你們的事情。”
“至少你還安坐在空明宮里,詹恩,沒有頭朝下變成刷子去刷我的馬桶。”
“所以你只允許她屬于你?”費德里科嘖聲道,“真病態。”
什么?
就連費德里科也皺眉看向堂兄。
雖是這樣想,但泰爾斯嘴上仍不饒人:
泰爾斯心底的聲音對他道:
身為強者,適時表現自己的難處和傷痛,反過來求得出奇制勝的效果,也是不錯的手段,只是須得小心……
但費德里科絲毫不給面子:
“是她沒到年紀,還是你覺得她沒到?”
他靠上公爵專用的尊貴真皮靠背,喃喃自語:
“罷了,我還不如同時干掉你們兩個,直接讓希萊上位,南岸守護女公爵……”
身處這個位置,彈動手中的絲線,奏響樂章,正中他們雙方的要害弱點。
南岸公爵沒有離座,相反,他像這里的主人一樣,輕松自如地坐了下來。
“這新茶果然好喝。”
詹恩和費德里科為這句話陷入深思。
但是……
他皺起眉頭,頓了一會兒,不禁為詹恩和費德里科的這段對話里,希萊所受到的利用和冒犯感到不值。
“該你了,費德,還喝不喝茶?”
狹小逼仄。
如墜羅網之中。
費德咬牙哼聲:
“既然您知道詹恩要被扳倒,知道我必不是贏家,”費德的表情很是奇怪,似笑非笑,有種釋然后的瘋狂,“那殿下您還如此隨性裁量,草率決斷,私下跟他對著干……”
“還有西荒,乃至多年前的埃克斯特,天知道他過去用這和稀泥的法子,自以為是自欺欺人地解決了多少‘危機’,又埋下了多少更糟的隱患,將帶來多少未來的災難……”
好吧,雖然這餿主意確實是從馬略斯安排兩位凱文迪爾的住宿方案上得到的靈感……
泰爾斯咬緊牙關:
“但他一步都沒踏足過這里,未曾像我一樣親眼看過這里,看過翡翠城形形色色的人們,里里外外的角落——即便我也看得不夠多。”
他心底的聲音發出低低的贊許:
你上手了。
泰爾斯腦海中閃過這些日子在翡翠城的所見所聞,想起詹恩告訴過他的,六代凱文迪爾前赴后繼,把鳶尾花從翡翠城的最高一環變成最底一環,再回到最高一環的百余年艱辛。
“直到賭上他自己根本賠不起的籌碼,”王子看著眼前的兩人,不再笑臉迎人,“只能拉上別人,無數人,無辜的人,根本不在賭局里的人,替他一道賠。”
費德里科面色一變。
“請恕在下駑鈍。”
少年看著一臉陰冷的費德里科,勾動手指,想要撥動對方身上的絲線,卻感覺整張羅網都在震顫。
泰爾斯端茶杯的動作不由一僵。
但是咒罵歸咒罵,他卻不由得想起之前剃頭鋪老板巴爾塔的話:
在那之前,所有的挽救手段,都不過是抱薪救火,不僅徒勞無功,還自以為是……
“少在他面前提‘他’。”
“我不在乎——我來到這里,就有覺悟。”
“坐在公爵寶座上的你,和枯死壞掉的翡翠城,你覺得,他會更在乎哪個?”
“當前局勢下,只有詹恩不在了——當然,這是他咎由自取,跟您無關,”費德輕聲道,“您和她才有可能再無阻礙,終成眷屬。”
“無論你們的回應是什么,”泰爾斯繼續道,“我都會在翡翠慶典最后的禮贊宴會上,宣布貴族仲裁的結果。”
“到時候,我會真誠地祝福你們——這是詹恩終其一生都做不到的。”
以竟全功……
就在費德里科準備欠身離開的時候,詹恩卻突然發話了。
“你說得對,費德!”
泰爾斯冷哼一聲:“或者把你們倆都送進白骨之牢,就關一個單間里……”
“你說,什么?”
“因為你以前一無所有,”泰爾斯面無表情,“但那是以前了,費德里科子爵大人。”
詹恩暢快地呼出一口氣,舉杯喝了一口馬黛茶。
擁有更多,因此也在乎更多的那位。
泰爾斯睜開一條眼縫。
“但是你不會讓這事發生的,對吧?”
“你贏不了!”
該死的小花花。
不等泰爾斯回話,詹恩就打斷了他,他放下茶杯,笑容似有些怕人:
兩人各有側重,卻都默契地帶著令人心寒的笑意盯著泰爾斯,讓后者后背發毛。
媽的,苦死了。
兩位凱文迪爾都毫無反應。
令人窒息。
費德里科眼皮一跳。
“我下注了。”
泰爾斯輕笑點頭:
“答對了:他都不在乎。”
“皆大歡喜?”
泰爾斯閉上眼睛,深深嘆息。
瑣碎,幼稚,無聊。
泰爾斯放下送客的手臂。
泰爾斯目光一動。
“總好過某天我死不瞑目。”詹恩輕聲道。
費德里科緊皺眉頭,咽了咽喉嚨。
“而你,泰爾斯,你就拿著這座別扭而掙扎的翡翠城,當作禮物,更當做賭注,去復興宮交差吧。”
托爾說得沒錯,看來是比想象中困難一些。
泰爾斯站起身來,連帶著詹恩和費德里科也不得不起身——或出于教養,或出于地位。
鳶尾花公爵冷笑道:
“你和他,你們誰都不會死。”
泰爾斯眼神灼灼:
“即便我沒有插手,即便我由著你干掉詹恩,讓你當上空明宮攝政乃至南岸公爵,即便南岸領從明天起就直屬王室管轄……他,他也贏不了。”
他頓了一下:
“……遑論幫希萊了。”
“那可簡單,”泰爾斯勉力擠出真誠的微笑,“誰先出事,我就宰掉剩下那個。”
“沒想到我也會有同意你的一天,”費德冷冷道,同樣舉起茶杯,作勢示意,“親愛的堂兄。”
“殿下的意思,可不是黑先知。”費德里科面無表情。
他不想再在乎他們兩人之間的恩恩怨怨了。
不等泰爾斯有所反應,詹恩就冷哼一聲:
“所以按你的說法,費德洗脫罪名光榮還家,還當上了空明宮的二號人物兼王都的特派內應,而我卻要交出若干權利,容忍滿腹壞水的堂弟對我的統治指手劃腳,處處為難,也許到頭還要遭他篡位?”
泰爾斯死死盯著他,眼神不善。
這……
多久?
詹恩輕蔑又復雜地瞥向泰爾斯:
“和稀泥。”
也不錯。
“而當他伸手搖錢卻發現樹枝枯死,而他不得不承認自己贏不了的那一天……”
好吧。
但詹恩卻冷笑著打斷他:
“多久?”
詹恩嘆了口氣,替泰爾斯省掉下半句話:
“經驗之談,堂弟。”
“沒錯,詹恩,我是可以如你所愿:把費德處死,任你開好條件重回公爵之位,圓上表面文章,讓你繼續在一片太平彩聲中長袖善舞斡旋不倒……”
“而不到的人嘛……嗯,就不是有沒有折扣,而是有沒有貨的問題了。”
即便沒有……
整張羅網。
“我說的也不是。”詹恩冷冷道。
他嘴唇翕張,但終究沒有回答。
詹恩輕蹙眉頭。
反正就是這么個事兒。
下注?
詹恩眉心一顫。
“他會滿意嗎?”
詹恩不言不語,若有所思。
“就我對他們的理解,泰爾斯,一個賭徒很少會為輸錢而掀桌,”詹恩冷冷道,“但往往會為貧窮而拼命。”
他不忿地向泰爾斯爭取:
“在那之前,如果你們其中一方改變主意,請直接來找我。”
“你看不出來嗎,費德。”
詹恩不禁皺眉:“什么?”
“因為他高高在上,以為只要坐在王都運籌帷幄縱橫捭闔,再加一些威逼利誘,翡翠城就能乖乖入彀,年奉萬金,以為只要粗暴有力地狠擊樹干,翡翠城這顆搖錢樹就會乖乖掉錢。”
這話題的走向有點不妙。
詹恩咬字清晰,句句驚心:
“可一個不會輸錢卻也贏不了錢的賭局,它能維持多久?客人們又能忍受多久而不放棄賭局乃至……”
只聽費德毫不留情地繼續:
“更無法阻止她去活她應得的,不被家族所牽累的人生。”
那一瞬間,泰爾斯覺得這書房變得有些悶熱。
“更沒有輸紅眼的賭徒掀桌子,亮刀子。”
現在只看他們兩個……
就像兩個彼此決斗,正踩著腳步,相互試探的劍士。
“這么說,你已經徹底掌控了局面:債務,商貿,治安,貴族,軍資,乃至黑幫團伙……翡翠城的一切問題都解決了,才這么毫無顧忌,肆無忌憚。”
詹恩在此時發話,他義正詞嚴:
“以免日后各大家族的害群之馬紛紛效仿,篡奪家主,以致十九石座人人自危,使你日后收服六境礙難重重。”
泰爾斯微笑不減:
“請原諒?”
入喉順暢。
詹恩和費德里科對視一眼。
遠遠不夠。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不去想詹恩語中深意:
費德里科反應過來,下意識地否定。
他不懷好意地看著泰爾斯:
“更換荷官?”
泰爾斯依舊沒有說話。
這回,輪到費德里科轉過身來。
他呼吸恍惚,難以置信地望著自己的堂兄。(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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