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16民國舊影(十四)
與張家的二姐妹商量完了如何聯絡的顧崢,只不過在這個雜院區域內臨時租住的小房屋中才待了一天的時間,他的房門就被噔噔噔的敲響了。
“誰啊?”
“顧崢哥哥,我是大碴子,張大姐讓我給你送封信。”
坐在屋內的顧崢一挑眉毛,側身貼在了房門的一邊兒,用手中的棍兒輕輕的將內鎖住的門縫給捅開了一條縫隙。
屋外只有一個小蘿卜頭,瘦瘦的一只,正是上一次跑去張家的小院求救的那一伙孩子中的領頭人。
在看到他的身后并沒有半個人影的時候,顧崢就稍稍的放下心來,故意壓低了幾分聲音,做下了如下的指示。
“你把信塞到門縫里,就可以走了。”
而那個瘦瘦的小孩子,一點都沒有猶豫,顧崢怎么說的,他就怎么去做。
不過幾秒鐘的工夫,一封薄薄的信封就從門外邊塞了進來,啪嗒一下,落在了地上。
‘啪啪啪啪’
門外邊傳來了一陣奔跑的腳步,那聲音漸行漸遠,說明送信的小鬼已經跑遠了。
從地上撿起信件的顧崢,就看到了上邊書寫的幾個大字。
“野町會所,土肥陪客。今晚辰時,大宴。”
簡單明了,時間,地點,人物都全了。
但就是那個大宴,讓顧崢停下了打算立刻動身的腳步,腳底下一頓,反倒是朝著學校的方向開始奔跑而去。
今天是周末,也是人文中學每月結薪的日子,校長必然會在校內坐鎮。
這個消息,他顧崢自己不能硬抗,他的二哥也不能硬抗,但是若將平城內所有反抗寇國侵略,一心守衛國家與國土的安全的各方勢力都糾結到一處呢?
那么,說不定就有翻盤的希望。
哪怕他們的力量不足以對抗千軍萬馬,但是為真正的守備軍隊肅清大后方,給予一個全力守衛的環境,顧崢覺得他們還是做得到的。
所以,他在第一時間就想到了抗寇最為堅決,下手最為果決的革命黨這一方。
他們在平城內潛伏著的有信仰,除叛徒的隊伍,隨便哪一個拿出來都是過硬不怕死的好手。
他必須要將這個消息傳達給革命黨一份。
于是,再一次見到顧崢的校長就笑了。
他將門關的嚴嚴實實,微笑著等待著這個有意思的學生說出自己的來意。
“校長,寇國軍隊要打過來了。”
“不是明天就是后天。具體的時間,就在今晚能夠確定。”
“野町會所,辰時,駐平城的特務頭子土肥園田二就要開戰前的動員大會了。”
“他具體要做什么,我不知道,必須要有人能混進去,才能知曉。”
“寇軍要做什么我也不知道,那畢竟是只有我二哥才能知道的軍事機密。”
“但是校長,我只知道我們若是能將這群人一網打盡的話,原本已經被寇國腐蝕的千瘡百孔的平城后方,就能還原成那個干干凈凈,可以讓明國將士們踏實的戰斗的大后盾了。”
“所以校長,你要不要參與進來?”
說這些話的時候,顧崢是激動的,是懇切的,他望向校長時的眼神是那般的真誠,仿佛對這個國家將要遭受的一切的苦難都是那么的感同身受。
這讓原本還想說需要仔細的計劃,眾人的商討的校長,那略帶推辭的話語怎么都說不出口了。
在這種危難之際,一個只有十五歲的中學生,都有這樣舍身為國的勇氣。
他們這些自詡要將祖國從水深火熱之中解放出來的革命之人,又有何種的理由去推辭呢?
于是,校長的話在經過了這一次的沉淀之后,打了一個轉轉,就只變成了一個好字。
兩個人約定了一個稍微提前的碰頭時間之后,顧崢就馬不停蹄的朝著另外一處可以為他提供幫助的所在趕了過去。
“二哥!確切的消息,寇國駐扎在城外的軍隊就要動手了!”
看到自家的小弟剛一進他的辦公室就拋出來了這么一個可怕的消息,顧勇蹭的一下就站了起來,伸手就摸向了顧崢的額頭。
“你從哪里得來的消息?弟弟啊,你莫不是瘋了?”
“哦,對了,忘記跟你說了,咱爹和咱大哥已經趕到了港城,安頓了下來了。”
“跟那邊的幾個大佬也取得了聯系,現在正在整理家族產業的時候,要不這樣,你最近就買票去港城吧。”
“我總覺得你這幾天不大對勁,早點離開平城了,我這也踏實。”
聽到這里的顧崢一把就攥住了顧勇的胳膊,有些恨鐵不成鋼的將其搖晃了起來。
“二哥,我已經長大啊,你非要視而不見,還將我當成一個小孩子來對待嗎?”
“城內和城外到底是什么情況,你以為我自己看不到嗎?”
“實話跟你說了吧,二哥,這消息我先前已經透露給革命黨了。”
“若是二哥不打算幫我,那我就自己去做。”
“咱們家的心腹護院可是個頂個的好手,只是到時候,二哥,你先跟你的長官想好措辭吧。”
這話說的顧勇一陣的氣悶,他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一般,說出了他最后的底線。
“我可以派一隊人馬,絕對是親信,但是人不多,最多也只有兩個班的編制。”
“武器你隨便挑,但是他們行動的時候絕對要穿著便裝。”
“還有,若是覺得人不夠,就再去找找四九城的三義堂,他們那里的人義氣,說是寇國人打過來了,怕是不用再給錢了,也是愿意殺人的主兒的。”
聽到這里的顧崢這才挑眉笑的開懷。
他朝著自家的二哥擺了擺手,在臨出門前卻像是想起什么一般的,又轉身將顧勇的衣襟給扯進了手里。
“二哥,你隨我一起辦這件事兒吧。”
“這和稀泥一樣的民國政府,還有什么可待著的。”
“眼瞅著旁人扇過來的嘴巴子都已經快貼到臉腮上了,他這還上桿子的將臉往前面湊著,唯恐對方打不著怎的?”
“就這樣的政府,像是二哥這樣恩怨情仇當時報的人,怎么可能忍受的了?”
“哥!退了吧!去真正能夠容納你的熱血,你的報國情懷,你的一心守衛的軍隊中一展所長吧。”
“民國政府軍,不值得你效力。”
聽到這里的顧勇先是滿面的詫異,卻是在聽到了這么多懂他,理解他的話語之后,就變成了滿心的感慨溫馨。
果真是自己最喜歡的弟弟啊,他是那么的懂他。
但是不行,他此時的堅守是必要的。
所以,被感動的軟化了的顧勇,只是輕輕的搖了搖頭,將那對方越攥越緊的雙手,從自己的軍裝上拿了下來,將其規規矩矩的擺在了顧崢的褲縫兩邊,蹲下身來,與那個矮了他一個頭的弟弟對視在了一起。
“小弟,我不能退,更不能撤。”
“若這是在我剛入隊伍的時候,你跟我說,我的選擇錯了,那個時候的我會毫不猶豫的離開這個糟心的軍隊。”
“但是現在,不但是我不能退,我們整支軍隊中的任何一個人……都不能退。”
“因為連我們倆都知道,有了那樣的一個領袖,底下的人退了,那就是真退了。若是連我們都退了,平城就真的守護不住了。”
“若是能用我的不退,保護身后這萬萬普通人的性命的話,我覺得,這種不退還是有價值的,你覺得呢?”
聽到這里顧崢就真的急了:“可是二哥,你知道這種不退意味著什么嗎?”
“我知道……”顧勇笑了,他打斷了自家小弟急切的想要勸阻的話語,第一次笑的是如此的溫柔:“我當然知道,那就是犧牲。”
“可是一個軍人在參軍之前,不是就已經做好了這種最壞的打算了嗎?”
“若是能為了護國而死,若是能為了守護祖國的人民而死,我顧勇,雖死猶榮啊!”
這時候的顧勇,莫名的就高大了幾分,讓從來只認為他是一個莽夫的顧崢,第一次了解到,他的二哥只是故意表現出這般的性格罷了。
在混亂的軍隊中,最受歡迎,也最讓人放心提拔的人,正是這種忠心不二的莽夫。
而他的二哥那如同坐了火箭一般的晉升速度,果真是他用賣力的表演所換回來的啊。
所以,在這一刻,顧崢只剩下了安靜的聆聽,他的表情已經清楚的表達了他的想法,而他的二哥,那個聰明無比的腦袋,也瞬間的給出了屬于他自己的反饋。
“小弟,我知道你還想勸我什么,你想說,一個軍人的價值也不只是犧牲。”
“像是你二哥我這么優秀的軍人,就應該留下有用的生命,投入到今后更有意義的戰斗中去。”
“而不是為了這個腐朽的政府,為了這個不知道前路的憋屈的戰役,去輕言犧牲。”
“你可能還會想,若是二哥投入到真正的抵抗寇國的軍隊之中,說不定能救助更多的人,守護更多的屬于這個國的土壤。”
“但是弟弟,你錯了。”
說道這里的顧勇,緩緩的站起身來,將身姿擺的筆直,將軍帽整理端正,將目光方向了辦公室的窗戶外邊,那里能夠一眼就看到的高高的城樓之上,用不由反駁的聲音,再一次的說道:“你真的錯了。”
“我現在是平城守備軍,92軍,民國政府王牌軍隊的駐軍參謀。”
“作為一個軍人,我的職責是守護平城的國土,以及在這一片土地上所生活著的人們的安全。”
“若是一個軍人,連自己的職責都不去履行,腦海中全是你的那套思想的話,那么這個軍隊就宛若虛設,那么這個城池就如同空懸。”
“那么,我其實就是一個懦弱的逃兵,更是一個讓人不齒的膽小鬼。”
“每一個人都這般的去想,去做,你來跟我說,你身后的這些人又指望著誰來守護?”
“你希望的新軍隊?不,他們還在遙遠的土地上,鞭長莫及。”
“而我所在的92軍,就算它再怎么的消極抵抗,就算它再如何的懦弱不堪。”
“但是它還有兵,還有將,還有千千萬的武器,還有千萬民眾的心。”
“我愿意為那最后的一絲希望,守候在這里,雖死而無憾!”
說到這里的顧勇已是滿含熱淚,他用手指擦去了他最喜歡的小弟同樣流下的淚水,說出了自己與弟弟最終的道別。
“去吧,小弟,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咱們顧家的三兄弟,總要有人去做最正確的事情。”
“打小你就在我跟大哥的庇護之下長大的,不知道什么時候起,你已經變成了一個真正的男子漢了,有了自己的信仰,也有了自己的目標。”
“這樣真好,那么二哥就沒有什么好擔心的了。”
“所以,晚上的事兒小心點,二哥幫不了你什么,你在做幫二哥軍隊的事情,我卻只能這么看著。”
“小弟啊,你可別比二哥先死啊,答應我!”
說到這里,顧勇就結束了他們哥倆的談話,拍了拍肩膀,就將顧崢給送了出去。
與其一起離開的,還有那一直跟在顧勇身邊的最為精銳的兩支隊伍。
他們拿著利用職務之便搜刮過來的精良武器,隨著顧崢一起,就融入到了這漸漸沉下來的茫茫夜色之中。
對這城市內的風起云涌一無所知的土肥園田二,因為那即將到來的大軍,已經喪失了作為一個情報人員的警惕性。
他只想將手中的人或是保護起來,或是利用到極致。
在這種緊要的關頭,土肥園田二覺得,是個人都能做出正確的選擇。
所以,在這個如同開放性的西式宴會之上,當所有人都酒足飯飽,正是最松懈的時候,這個宴會的發起人,土肥園田二就站在了宴會的表演臺上,連通了上邊黑漆漆的話筒。
“砰砰!”
手指與話筒的敲擊聲響起,讓有些喧鬧的會場瞬間就安靜了下來。
曾經高傲無比的土肥園田二,此時卻是滿臉的笑容。
“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我們寇國的軍隊已經駐扎在了平城二里之外的縣城之中了。”
“共有三個集團軍,近六萬余人的規模。”
“請問,在場的各位,你們高不高興啊!”
誰成想,土肥園田二剛把這個消息宣布出來,寂靜無音的會場上,就響起了了一聲玻璃碎裂的聲音。
是底下的一位身穿警服的聽眾,因為震驚而把手中的高腳杯給打碎了。
而這一道突兀的聲音并不曾影響土肥園田二的心情,他在看到了打碎了杯子的人是誰了之后,反倒是哈哈的笑了起來。
“哎呀呀,這不是我們平城的警察局長嗎?真是失禮啊。”
“您有什么可以擔心的呢?像是您這么有能力的人,待到寇國人打進了城里之后,整個城市的治安維護,還是需要警長您的協同幫助的啊。”
“所以,衛君,您又何必如此的驚慌呢?”
可是這位被特意點名的警長,卻是在看了看空空如也的手掌,又環顧了一圈四周了之后,竟開始緩緩的朝著宴會的大門處退了過去,看這個模樣,他這是打算從其中撤出了。
這一行為又讓土肥園田二笑的更開了,對著話筒就與這位警長隔空對起了話。
“這位衛局長啊,您不覺得現在要撤走有些晚了嗎?”
“衛守城,男,平城警察局現任局長,40歲,于三年前我大寇國株式會社有業務往來。”
“收受我寇國賄賂共計三萬零六百塊大洋,衛局長啊,你不能拿了錢之后就翻臉不認人啊。”
這個時候,已經退到了門邊上的衛局長,卻是冷哼了一下,他側身靠在大門之上,覺得出口近在咫尺,就有了幾分的底氣,于是衛局長毫不客氣的就將土肥園田二的話給懟了回去。
“哈,笑話!正所謂拿錢辦事兒,你們想要從我這里討得便利,自然需要拿錢來買。”
“一手付錢一手平事兒,我衛守城不欠你們寇國人什么!”
“那些大洋是我應得的,你們寇國人曾經給過,那些英國,法國的人,也同樣給過!”
“我告訴你們啊,今兒個這事兒看在咱們曾經有過的交情的份兒上,我就不給捅到守備軍那邊去了。”
“你們就自當我沒來過,這幫敵軍辦事兒的漢奸,我衛守城是絕對不會做的!”
說完,這位勇敢的警察局長,就一個后踹,將背靠著的大門給踢開了一道空檔,他后退著的就想從當中擠過,趕緊離開。
誰成想,他的腳才剛邁出去一步呢……
‘砰’
一聲槍響,就在這個大廳中迸發而出。
站在演講臺上的土肥園田二的手中,不知道什么時候出現了一把精巧的小手槍。
那個正對著大門的黑洞洞的槍口處,正冒出了一股青煙。
而他對準的人,正是那個看著胸口多出來了一個槍口,滿臉難以置信的……緩緩倒下的衛守城,衛局長。
“你……敢殺我……”
這是衛守城最后的遺言,在死前,他最后悔的,怕是拿了不該拿的錢財了吧。
三萬大洋,買了自己一條性命,卻又證明了他作為一個人的底線。
何其的諷刺,又何其的真實。
而就是這種真實,讓整個宴會的氣氛又熱烈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