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都聽得出來老皇帝說的是反話,誰都看得出老皇帝現在的面色很不好看,與此同時,幾乎所有朝臣都對這位執掌帝國三十多年的皇帝發自真心的佩服,前一刻還在止不住的咳嗽甚至往外咳血,下一刻就能夠容光煥發的站起來,像個沖鋒陷陣的戰士一樣充滿戰斗力,這份魄力著實讓人心驚。
他們同時在想,大將軍王在此時還朝實在耐人尋味,是聽到什么風聲了嗎,一直都沒有站隊的他究竟會站在哪位皇子一邊,他的提前還朝是否會引來老皇帝的敵意,以至于做出行動,一切一切都是未知之數。
朝臣中相對比較清醒的當屬拓跋烈了,他非常清楚,大將軍王在自己如日中天的時候選擇還朝絕不是為了錦上添花,對方只怕已經有了力保的對象,而那個人現在正陷入險境,由此來給對方壯聲勢的。此時此刻,大將軍王是肆無忌憚的,因為父皇他已經為了楚繡得罪了全天下的士紳,若再失去軍隊的支持,即便一貫以鐵腕著稱,老人家的地位也必然動搖,由此,哪怕大將軍王的行為招致父皇的不滿,也不會遭到實質性的處罰。
六十七歲高齡的父皇,大概所有人都在等著他死吧
一代皇者也熬不過歲月的侵蝕,塵歸塵,土歸土,這是所有人都無法逃避的宿命。
思及此處,拓跋烈居然生出一絲傷感,他對自己的父皇是真的有崇敬和憧憬在的。
正陽門是長安城的主城門,按照帝國的法令任何非禁衛軍的軍隊編制都是不能入城的,大將軍王每次還朝都需要上報陛下,經過允許方才可以入城,此次提前還朝甚至帶了百人軍卒,可謂膽子不小。一個一向低調為陛下馬首是瞻的人忽然有了如此表現,證明一定是存在什么事情觸動到了他的根本利益。無論是友情還是親情,甚至君臣之情,在利益面前都是脆弱不堪的。
在這個人人自危的時候,帝都中有一個人卻仍是低調得不能再低調了,他一句話都不說,默默地跟在群臣的最后,像個行將就木,與世無爭的老人,這個人就是拓跋子初。
所有人都知道拓跋子初為官清廉,與結發妻子共度一生;所有人都知道他無兒無女,從不結黨營私,從不與人交惡;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如此苦了自己究竟為了什么
拓跋子初仿佛是為了陛下為了帝國而生的,一生勤勤懇懇,謹小慎微,在帝國左宰相的位置上辛勤耕作,無怨無悔。
就是這樣一個人,到老了,在人生最后的歲月里仍然堅持過去的原則,針對皇子們的優劣從不表態,從不站隊,在拓跋鳳凰和大將軍王紛紛站隊的時候仍然保持如此,讓人在好奇之余更感到不寒而栗,對自己如此之狠的一個人,對別人能不狠嗎。
沒人能夠忽視拓跋子初的存在,也沒人愿意與他為敵,因為從未有一個人能夠真正走進他的生活,走入他的內心,恐怕連陛下都摸不透拓跋子初的想法吧。
登上城墻,可看到東方長青將軍手持利器毅立在最前方,大將軍王領兵到來,在他眼里是敵非友,因此需要盡職盡責地做好守衛的工作。
直到陛下到來,耐人尋味地拍拍他的肩膀:“辛苦了東方,開城門吧。”
東方長青直到此刻才將目光從城下收回來,面向陛下拱手見禮道:“陛下,以微臣之見上官將軍可以入城,但隨行的士兵應該遣散。”連一向對陛下惟命是從的東方長青都對上官大將軍的行為提出了異議,可見對方到底做了多么過分的事情。只是老皇帝比他考慮的更多,道:“上官將軍的忠誠是無需懷疑的,開城門吧。”
老皇帝這么做就很聰明,既然已經允許對方入城,還在乎他帶了多少士兵嗎,干脆就大大方方的,免得君臣之間鬧得不愉快。要知道若干年來老皇帝對于大將軍王雖然有所忌憚,卻也充分的倚重對方,將對方視作親信。更何況大將軍王統兵在外,南征北戰號稱軍神,其地位極其特殊,不是常人可比,他的站隊至關重要,他對老皇帝的支持也至關重要,今天的到來雖然冒昧但也絕對的表明了態度,老皇帝允許他在現有的層次上發泄不滿,由此允許他帶領隨行軍卒入城。
這是帝王的思慮,非常人可以理解,東方長青明顯不甘心,同為將軍,大將軍年邁而他年輕,對于大將軍王懷有一定敵意是必然之事。
若沈飛此刻在場的話,恐怕會為陛下的冷靜所動容,這個看起來年邁的老人目光中總有著外人看不透、抓不著的東西存在,行為也遠非一般老人可比,就像一只收斂了爪牙的老虎,哪怕只是安靜的睡著,哪怕只是感受到它的呼吸都會讓你不寒而栗。
老皇帝帶給人的壓力確實很大,那種壓力來自于內心,觸及他目光的時候你會感受到發自于心靈的戰栗,與他面對面的時候你會感受到長久浸淫鮮血所特有的冷酷和壓力。
老皇帝走下城樓,站在正陽門的背側等著吊橋緩緩落下,這是一個緩慢的過程,鎖鏈纏卷發出的“吱呀吱呀”的聲音與水聲交相呼應,化作最震撼心靈的吶喊,群臣弓背合手站立在老皇帝的身后,都不敢抬頭,因為知道與那個即將到來的人產生目光上的接觸是一件多么危險的事情,唯有一人,唯有拓跋子初站在隊伍的最后凝望老皇帝的背影,目光復雜,他是主動要求站在隊伍末尾的,老皇帝答應了他的要求。
“啼踏啼踏啼踏啼踏”隨著馬蹄聲由遠及近,老皇帝的面色越來越難看直至沉入谷底,眾臣幾乎能夠聽清楚對方血液加速的聲音,能夠感受到對方身體之中升騰起的殺氣,他們更加不敢抬頭,更加如芒在背。
萬幸的是,從黑洞洞的橋門下走出來的人是用手牽著馬的,而非坐在馬背上,于是皆大歡喜。
老皇帝站在原地露出微笑,而牽著馬的那個人將韁繩甩給了身邊人快步上前,跪倒在地。被他牽著的馬高大到比之楚邪的野馬之靈還要高出一個身位,身軀太過沉重導致馬蹄踩在吊橋上發出沉重有力的聲音,像是被人騎坐著,幸好不是,否則今天便必然不會簡單收場。
那人身穿一身重甲,當著群臣的面跪在老皇帝面前,抱住對方的褲子將鼻涕和眼淚一起抹了上去:“陛下,您安然無恙就太好了,太好了”
這個馬屁精就是大將軍王
拓跋子初笑了,他臉上的笑容很深很深,含有著無限的嘲諷和蔑視。
大將軍在眾人的心目中應當是什么樣子的,威風凜凜英俊神武目中無人囂張跋扈只怕大多數人在沒有見過上官虹日的時候,都會將上面那些形容詞與他聯系起來,但是實際上,他不是。
跪在陛下膝下的是一個又矮又胖,肚子快把鎧甲撐開了的胡渣大叔,他那震天動地的哭聲彰顯了此人毫無廉恥可言,彰顯了此人的臉皮比城墻還要厚,是個極端下作之人。
所有人都以為一直隱忍不發,擺出一副無知相的上官虹日這一次要動手了,要露出猙獰的面目了,但事實卻是,他沒有他比過往更加下作,更加“愛戴和尊敬”陛下,更加將這份愛戴和尊敬夸張地表現出來,毫無禮義廉恥可言。
或許這就是他能夠在大將軍王的位置上坐那么久而不被老皇帝懷疑的原因吧,此人下作至極,猥瑣至極,是個超級馬屁精,是個超級演戲狂,在他的眼里沒有虛偽可言,因為他就是最虛偽的。
面對這個抱著陛下痛哭的胖子,重臣小心地擦了擦額上的汗,將軍王果然是將軍王,此番登場著實讓人心驚肉跳
大將軍王的身后跟著一隊百人軍,如果沈飛在場的話會驚訝的發現他們明明是人類,卻擁有著各種本不屬于他們的特征,比如有的人身后背著蜓翼族才有的翅膀;有的人的雙手像是土撥鼠一樣,又巨大又鋒利;有的人的額頭上長著詭異的獨角;有的人前腦出奇的突出;有的人長著翅狀腮,總之奇形怪狀,明明是人類卻有著本該是蜓翼族、菩提族、五溪族、武陵族、靈感族才有的特征。
“好了,好了,不要哭了,不要哭了,朕這不是好好的。”老皇帝陰沉的臉換上了笑容,眉開眼笑地看著上官虹日,后者抬起頭,盯著老皇帝上下看了看,又一頭栽在他的膝間:“陛下,您洪福齊天,萬壽無疆,微臣想死您了。”淚珠比黃豆還大,哭得像個淚人似的讓人看著心疼,但如果你知道他的手中到底攥著多少的人命,就再也不會被這些眼淚欺騙了。
“朕知道,朕知道你關心朕,惦記朕這樣,既然已經來了便在帝都多住些日子吧,和家人好好團圓團圓,反正前線現在相對平穩,由副將主持不用你操心。”
“微臣謝過陛下。”上官虹日兩個肉掌平放地面,像頭肉豬似的朝著陛下叩拜,帶在頭上的頭盔因為他用力過猛都被撞扁了一塊,鎧甲上的裝飾物更是跟著簌簌作響。
眾臣見他如此都是頻頻搖頭,像上官虹日這種既有能力又沒有傲骨的人真是舉世罕見。
誰都知道,有能力的人大多有著三分脾氣,非是良主不會出山,當年劉備三顧茅廬,諸葛亮才肯見他便是如此的道理,但大將軍王上官虹日簡直是有能力人中間的奇葩,不僅身懷異能,戰術超群,熟讀兵書,更加能屈能伸,在陛下面前裝的比哈士奇還可愛,在前線化身劊子手,攻城奪寨,殺人無算。他的殘忍是出了名的,帝國十大刑法中有三樣出自他手,更是帝國最最了不起的醫生,將器官移植技術研究到了大成境界。老皇帝掌權的三十年中間,大將軍王手下的兵馬開疆拓土,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儼然成為了周邊民族的夢魘,與之相對應的是,他手中的權力與日俱增,他的聲望更是功高震主,在如此情況下,向來猜疑的老皇帝能夠始終重用他,與上官虹日這特殊的性格有著直接關系。
他已經不是在隱忍了,他根本就是個演技精湛的演員,而且毫無廉恥可言,總能做出讓人大跌眼鏡的事情,當著千千萬人的面猛拍陛下馬屁。
虛驚一場,老皇帝攙扶著胖到頂他三個的上官虹日站起,欣賞地拍拍他的肩膀,后者擦擦眼淚,抹抹鼻涕,露出一副孩童被父母表揚時才有的天真模樣。
眾臣惡心的快吐了,但老皇帝對此非常受用,褒獎道:“若說帝國對朕最衷心的人非上官愛卿莫屬,傳朕旨意,賜黃金三百兩以作表彰。”
“謝主隆恩。”上官虹日伴著老皇帝從群臣站立形成的夾道中通過,老皇帝對上官虹日愛不釋手,如同在摩挲一塊溫良的寶玉,而上官虹日則像個小孩子一樣充滿依戀的依偎著老皇帝,這情景著實令人忍俊不禁,這情景也確實讓人不寒而栗,因為這里不是幼兒園,是帝國正陽門,是詭詐權謀交鋒得最激烈的地方。
一路走來的時候,上官虹日的眼中只有老皇帝,他的目光像是定格在了那里,絕不會偏離老皇帝的臉孔超過一寸的距離,直到走到了隊伍末尾,見到了毫不起眼的拓跋子初,才道了一聲“好友。”
拓跋子初露齒一笑,道:“與大將軍王的赫赫戰功比起來,子初不值一提。”言至于此,兩人擦肩而過。
由于上官虹日的阿諛奉承,大太監劉易失去了本來的位置,他一邊遠遠地跟在陛下身后,一邊少見的抬起頭望望蔚藍如海的天空,看那高天之上云層飛卷變幻莫測,道出一句耐人尋味的話:“帝國,這是又要變天了啊”
(梨樹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