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人不理解,變什么法,革什么命?從前不也很好嘛,大家活得都很好,其樂融融,你現在變法了,革命了,不就是為了你皇帝的野心嗎?得罪了名門望族,得罪了那些門派,不就是為了讓延康的國土大一些嗎?現在惹得天災人禍連年,都怪你,都怪變法。此乃謬論!”
霸州府,延豐帝與一眾文武大臣走在街上,看著一個個官府義粥攤子前排隊領飯的人們,延豐帝走了過去,來到一個義粥攤子前,正在分發義粥的官差正要下跪,延豐帝擺手,道:“天寒地凍,沒這么多規矩。一個人發多少?”
“回陛下,一個成人一碗米粥,兩個饅頭,一勺干菜。”
延豐帝點了點頭,讓他下去,自己掌勺給災民發飯,他身后站滿了朝廷的文武官員。延豐帝一邊掌勺,一邊繼續道:“從前活的很好的,從來不是百姓!司農,你來告訴他們,國師變法之前一畝良田能養活幾個人。”
司農大臣連忙道:“變法之前,一畝良田年產粗糧三百三十斤。只是當時的田地都集中在世家、寺院和道觀的手中,農民手里是沒有田地的。一戶農家七八口人,種地八十畝,有糧食果木蔬菜,還有藥材。勞碌一年,種植兩季,一年沒有余糧,勉強果腹,一個月能吃得上一兩頓肉,碰到天災人禍就要餓死。當年許多老人遇到災年主動投河或者上山,便是免得連累家人。而那時世家、寺廟、道觀里屯糧無數,屯錢無數。”
延豐帝道:“八十畝地,養活一家七八口,辛辛苦苦種了一年糧食,糧食去了哪里?你再來告訴他們,變法之后一畝地能養活幾個人?”
司農大臣繼續道:“陛下命國師變法,將天下土地收公,世家、寺院和道觀不得掌有土地,丁男八十畝地,二十畝良田。最近些年人口多了幾番,國土也大了不少,規矩也就改了,丁男四十畝地,十畝良田。國師讓武者、神通者勞作農務,旱澇保收,天旱下雨,大澇排水,因此一百六十年沒有饑荒。而今畝產八百二十斤,田賦兩石,農家吃肉倒不覺得費錢了。”
“三百三十斤,八百二十斤。”
延豐帝捏倆饅頭放在饑民的碗里,又打了勺干菜,感慨道:“什么是佛?這就是佛,活佛,生佛,所有百姓的佛!不是你頂個如來的名頭頂個道主的名頭,講一些撫慰心靈的雞湯之類的話就是佛就是道主!司農,我再問你,既然國師變法很好,糧食也多了,為何一旦天災爆發,還有饑荒?”
司農大臣面帶難色,遲疑道:“這個……”
“說!”
“是。除了人口增多了幾番的原因外,還有吃肉的原因,打仗的原因。喂養牲口需要糧食,軍中喂養異獸,練兵,打仗,都需要糧草。最主要的還是農田流轉。有些農田被世家大閥和門派寺廟又買了去,成了地主。”
司農大臣道:“糧食又回到他們手中。上次宗派叛亂,就是因為他們手中有錢有糧,所以才如此大膽。而這次饑荒本不應該鬧得如此之大,還不是因為打過仗之后,國庫空虛,這些世家大閥門派寺廟不愿意放糧?上次宗派叛亂,造成的影響太大……”
延豐帝回頭,瞥了群臣一眼,道:“世家大閥門派寺廟道觀,從前高高在上,在天上坐著,天天吃著山珍海味,珍饈佳肴,說著風花雪月,談著道法神通,論著神仙長生,有農民養他們,誰肯搭個手給這些農民?農民不服便直接降災降劫!這場雪災奇怪嗎?不奇怪。從前宗派統治國家時,這種雪災沒少過!不過不是神降災,天降難,而是宗派降災降難,要這些百姓臣服,不敢做亂!”
“國師變法,讓宗派給農民做工,給商賈做工,他們就不樂意了,不想做。國師再變法,開小學大學太學,將這些宗派的本事傳給世人,讓世人來做,他們更不樂意。要造反,要殺人!殊不知祖上向前數八輩,都是農民出身,沒一個特殊的!”
“你們也給朕看清了,聽清了。這次朕殺他們的頭,下次你們像他們這樣做,朕也殺你們的頭!朕要的官,不是這些高高在上的宗派,什么高人什么佛祖,朕要的官,是能夠踏踏實實做事的!士農工商,士必須要能給農工商做工,做事!朝里還有些士大夫以為自己高人一籌,奶奶的,——史官,容朕說一句臟話。——奶奶的,天天嘰嘰歪歪自視清高!朕恨不得殺他們的頭!”
文武大臣們低頭,不敢說話。
兩個史官對視一眼,均露出難色,其中一位年長史官悄聲道:“陛下,天子慎言。”
延豐帝道:“我也不常說臟話,不是氣急了能罵人?史官擔待一下。”
正說著,排隊領飯的隊伍輪到了一個大和尚,端著金缽,笑道:“陛下說得真好,不過天災來了,怎么讓天災止住不讓百姓受苦,才是正道。”
延豐帝看了這大和尚一眼,打給他一碗飯,兩個饅頭,又盛了一勺菜,道:“朕不止說得好,做得更好。大和尚慢慢吃,不要打攪了俗世人。”
那大和尚稱是,端著金缽去了。
“如來!”延豐帝身后眾人看到這大和尚,心頭微震。
大和尚走后,后面來個老道士,衣冠不整,頭發有些散亂,端著碗盆,笑道:“陛下吃飯了嗎?”
延豐帝面色凝重,給他打飯,搖頭道:“還沒吃。”
“陛下應該吃一些,飽了才好上路。”
延豐帝點頭,捏了兩個饅頭,端了一碗粥,向文武群臣道:“你們也來吃一些,遇到事了。”
文武大臣們一個個如臨大敵看著那和尚道士,只見這兩人一個端著金缽一個端著碗盆蹲在街邊墻角,喝著粥吃著饅頭就著干菜,甘之如飴。
群臣上前,各自領了一份飯菜,各自蹲在街邊墻角,延豐帝也蹲在那里,默默地吃著。
吃罷之后,延豐帝到壓井前壓水洗碗,群臣在后面排隊。而如來和道主也上前洗了碗筷,道:“好久不曾吃過人間的飯菜了,倒別有一番風味。”
“朕與這些大臣倒是吃了好幾個月。”
延豐帝認認真真道:“兩位道兄應該經常吃一吃,不要讓自己住得太高太遠。”
“高遠是為了免俗。”
老道主笑道:“你是人間的皇帝,管理的是俗人,而修道修佛卻是要遠離塵世紛擾,被沾擾了便難以脫身。”
延豐帝笑問道:“道主,你能成真神嗎?”
道主搖頭。
延豐帝又問如來:“如來,你能成真佛嗎?”
如來搖頭:“神橋斷了,誰能成真正的神佛?”
“那你們扯什么淡?遠離塵世,說的自己很厲害似的——史官,朕又說粗話了,不要記了,朕知道。你們下去吧,這里不需要你們了。”
延豐帝說罷,向城外走去,文武群臣相隨,延豐帝停步,回頭笑道:“雖說是按照朝廷規矩來不是按照江湖規矩來,但也不需要這么多人。神橋境界的留下,其他人退下。”
許多文武大臣停步,延豐帝身邊跟著七人,太尉元空和尚,司徒秀樂清,司空魏平波,天策上將秦寶月,泰山王靈虛花,驃騎大將軍權定武,開府儀同三司上卿蘇云芝,加上皇帝,共有八人。
如來和道主不以為意,繼續向前走去。
延豐帝率眾跟上,眾人來到城外依舊不曾停步,待走到城外的田間,延豐帝停下來看莊稼苗,詢問一個老農,道:“能豐收嗎?”
“能!”那老農聲音響亮。
延豐帝露出笑容,回頭向身后的幾位大臣道:“能豐收!”
道主道:“陛下,今年能,下年未必能。老道帶來了一卷書,記載大墟故事,叫做開皇劫經,陛下先慢慢看,咱們慢慢走,倘若陛下看完還執意變法,那么這日月便要換新天了。”
如來嘆道:“道主慈悲。”
道主搖頭:“他不知這里的兇險,知道了便會如我們一般。”說罷,將開皇劫經送到延豐帝手中。
“陛下,當心有詐!”上卿蘇云芝提醒道。
延豐帝笑道:“無妨。”
他從道主手中接過開皇劫經,打開細細閱讀。
他們繼續不緊不慢的向前走去,延豐帝一頁一頁翻過,將開皇劫經從頭到尾讀了一遍,道主與如來一直沒有催促,而是靜靜地向前走著。
待走出百十里地,延豐帝將開皇劫經看完,定了定神,抬頭看天,沉默不語。
老道主道:“陛下以眾生為念,應該知道怎么做了吧?”
延豐帝怔怔出神,突然道:“我小的時候,延康國還沒有這么大的領土,皇帝還沒有這么尊貴。那時候一個個門派世家還作威作福,有一次我隨使節到國外去,出訪一個叫元啟國的地方,也就是現在的元州。那里正在鬧雷災,天空陰云遍布,籠罩元啟國,雷霆咔嚓咔嚓的劈個不停,劈死了不知多少牛羊牲口,也劈死了不知多少百姓。”
“元啟國的皇帝帶著文武百官就跪在雷災中祈求請罪,國中的百姓也跪在地上,請上蒼息怒。那場雷災,皇帝被劈死了。后來我才知道,他們口中的上蒼并非是天神,而是雷隱宗,一個宗派。大抵是收成不好,進貢給雷隱宗的好東西少了,所以雷隱宗降劫。造成雷劫的是雷隱宗的鎮教靈寶,九霄雷引罩。皇帝將罪過攬在自己身上,所以雷隱宗劈死了他,換了個皇帝。那個時候我便在想……”
他看向道主和如來,一字一句道:“我要掀翻你們!現在,朕做到了,只是朕與國師做的還不夠,所以會有這場雪災。不就是神嗎?朕掀翻神便是!”
道主忍不住道:“陛下不以蒼生為念嗎?是否想讓延康化作大墟一般?你與國師變法,你與國師打下那些門派,統一這么大的疆域,老道并沒有阻止過你,對不對?但是你若再變法,便是蒼天動怒,危及蒼生!”
老如來道:“陛下三思。”
延豐帝道:“你們有你們的信念,朕有朕的信念。”
老如來嘆了口氣,向道主道:“老道友,換一任皇帝罷。”
道主取來道劍,點頭道:“也罷,好話已經說盡,怎奈陛下執迷不悟,只得換一任皇帝了。”
延豐帝向四下看去,只見一位位老道人、老和尚和窮夫子等人從四面八方走來,將他們圍在中央,數量要比他們八人多得多。
天策上將等人臉色大變。
延豐帝愕然,失笑道:“如來,道主,朕還以為你們會講江湖規矩,沒想到你們來朝廷規矩。”
如來搖頭道:“情非得已,還請陛下見諒。道主,諸位道友,一起送陛下上路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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