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師衙門并沒有建在管理閩、浙二省舟船事宜的樓船司內,畢竟當年的那場海禍,樓船司幾乎被滲透成了篩子,在清海的前幾次失敗戰役中,扮演著相當不光彩的角色。
而正是因為如此,當年負責因東南剿匪而聞名的洪大帥,才在九湖重新打造水師,并且另置官衙于其上。
寇立望著不遠處的水師大營,皺了皺眉頭,九湖位置險要,北靠絕壁,南通出海口,四周又被高墻厚壁所圍,官兵兵丁虎視眈眈的巡視,火銃隨時處在發射狀態。
這種武器,遠程未必比的上弓箭,但是在五到十丈之內,威力遠超弓弩,已經有近代火器的雛形。
“族里的兄弟告訴我,黑面雄好大喜功,派人押送一堆稀奇海貨,準備等著封官時四處賄賂,到時候族內兄弟會趁機幫我們弄進去,到時候再見機行事——”
“有腳步聲,不對,太多了!”
正當鱷仔一臉興奮的說著計劃,寇立忽然打斷,給其他三人一個戒備的眼神。
果然,半柱香后,大堆的火把亮起,在胥民一行人周圍的,居然是大量的官兵,龍行虎步,神態彪悍,這在大多數的南方官兵中,是很難看到的精銳。
“提督…水務總兵官…沈,”狂刀客楚三借助火光盯著官牌,低聲念了出來,雙眼陡然一睜,“水師提督!”
提督一職,可說是地方的最高武官,尤其是在粵州這個特殊地界、特殊節點,水師提督可說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不知多少豪商貴胄拼了命找門路討好,如今怎會為了一群泥腿子的招安,親自到這里來。
更關鍵的是,在這大量的官兵圍繞中,自己四個人怎么可能借助胥民的便利,偷偷潛入進去。
“不可能的,姓沈的鷹爪孫不是出了名的心高氣傲,怎會被黑面雄請動,”鱷仔面上閃著不正常的紅暈,很顯然情緒已激動到了極點。
水師提督沈炳,清海的一大功臣,不僅善戰、好戰,而且嗜殺,絕對的嗜殺,不僅對海盜毫不留情,甚至是作戰不利的軍官,被他斬了沒有一百也有八十,當年為了保證堅壁清野的戰術,臨海數十個村莊,數萬靠海吃飯的百姓,被硬生生趕上了岸去,不服的,當即屠村滅族。
在沿海,沈魔王的名頭,甚至比某些窮兇極惡的大海賊還要響亮。
他這么大的名頭,怎么會出現在這里?
“很有可能是為了海底金,”鬼影子吳影陰沉沉的道,“最終居然給朱保仔那個老賊給得手了!”
“海底金,那不是傳說嗎?”楚三驚道。
吳影將雙手張開,十根手指,有一大半都被削斷,有些骨頭茬子都透了出來,冷笑道:“你知道我這個東南第一大盜,當年是怎么被水龍幫人抓住的,就是為了那張海底金的藏寶圖。”
海底金,是開海以來,嶺南最著名的傳說故事,大意是指一個普通漁民出海捕魚,在一次百年難遇的大風暴中,被卷入了深海,在海中迷途了七天七夜后,水糧耗盡,奄奄一息,然而就在這時,眼前出現了一個大漩渦,渦流急湍,連人帶船,一齊吸入其中。
不知過了多久,漁民才醒來,這才發現,這海底下的山脈,居然是由純金鑄成,海嶺正中,還有數個井狀海洞正源源不斷的噴吐著金汁,這就是海底金。
而那個漁民,最終費盡千辛萬苦,終于離開海底,憑著攜帶的金塊,也成為沿海最大的富翁。
寇立目光閃動,他跟大部分人一樣,都認為這只是粵州淘金熱的夸張傳說,但若是事實的話,海底、金井、漩渦,這種不尋常合在一起,似乎只有仙跡來解釋了。
仙跡么。
“壞了,他們要去了!”
隨著吊橋的高高拉起,四人眼睜睜的看著這一行人帶著胥民進入水師營地,這里面至少由上萬官兵駐守,硬闖絕對找死。
“人不見了!”鬼影子和寇立同時叫道。
在寇立被強化過的視線中,營地四周的明哨暗哨,在那水師提督進入之后,全部被撤了下去,除了負責吊橋的兩個官兵外,在這一刻,卻是防御最松懈的時刻。
“可惜了,倘若還是當年,我的影子步身法絕對能趟過河道,讓對方連身影都看不到,”鬼影子嘴角抽搐,在他身法上,腳掌最是重要的發力點,但在布鞋內,兩根大拇指空空如也,本來大成的身法,速度至少降了一半,此時施展開,趟河道必然會濺起浪花聲響。
寇立看了對方一眼,拳種覆蓋了拳、掌、腳、爪、膝、肘等各種運勁打法,但惟有身法是最稀罕的,因為這涉及到全身皮肉筋膜的運轉,非常復雜,但是四大煉中的煉皮,輕功身法的獨門勁力反而是最必須的。
“我去!”寇立毫不猶豫的道。
“你!?”
“你的身法不如我,”鬼影子冰冷的道。
“沒說要跟你比身法,”寇立脫下了上衣,深吸一口氣,腹部‘咕嘟咕嘟’幾聲蛙鳴,氣血堆積,腫脹如孕婦,輕輕一潛,就沉入附近的湖底。
夜色如墨,熏染的湖水沉郁凝結,就像是一方上等的墨硯,只有些許突巖戳在湖外,破壞了這靜謐的美感。
九湖算是半個人工湖,當年面積其實并不大,洪大帥將這打造成水師大營,幾乎征調了方圓百里所有的民夫,鑿山開海,花了東南六省三年賦稅,各種物資不要錢的砸下去,這才將九湖擴大成如今能擺開數百條戰艦的水師基地。
所以從四人的位置到水師大營,看著是一片湖水,其實并不深,還有不少河道,是為了運轉物資之用,鬼影子的想法,就是借助河道間的壁障,身法騰挪,突破營地。
而寇立,自打潛入水中,足足一炷香時間,壓根就沒有浮上來過。
“他,死了?”楚三沙啞道,因為哪怕是像他們這等兇悍打家,肺活量強大,最多也只能憋住半柱香不到,再不換氣,同樣也會被淹死。
“不會,對方是內家拳高手,這類人物,不僅能氣運周身,還能丹田呼吸,所以在水底堅持的時間,遠比我們要強!”
兩個兵卒正百無聊賴,不時羨慕的回頭看,沈魔王雖然在民間和官場的名聲都不好,但卻是出了名的愛士卒,來這里的第一句話,便是‘今日的好酒好肉,沒道理海盜吃得,兄弟們吃不得。’
雖然因此,防御力減弱,但誰也沒當回事,海盜攻打官兵的大新聞,十年前或許會發生,但五年前,近海五十余里,已經沒有海盜敢于盤桓,那么多人頭斬獲,海岸上數百個海所衛所都不是擺設的。
而且這次招安宴是什么名目,其實大家都清楚的很,朱保仔這老賊啃不動硬骨頭了,做婊子還要立牌坊,怕是比官兵還要重視這事,更是不會允許任何海外勢力來搞破壞。
“真想去喝點酒啊,”其中一個官兵嘀咕道,然后忽然一愣,水波蕩漾間,似乎有雙眼睛在盯著他,那雙眼,兇狠、獸性、冷酷,就像是近海的水鬼。
那雙眼睛在透出水面的那一刻,就預示著他的死亡。
寇立以防萬一,在捏死第一個人的剎那間,五趾抓地一崩,身形如猛虎,同時撲向了第二個人,拉腕絞臂,虎形轉人形,第一下就口出了對方喉嚨,讓對方發不出聲來。
不過那官兵似乎也有些門道,生死關頭,牙一咬,身形猛的往下一墜,做個倒步墜馬式,右肘順勢一插,架住寇立肩窩,另一肘踩腳下戳,從寇立看不到的角度搗向寇立胃部,還夾雜著旋轉氣勁。
這在南拳中喚作窩心炮,北拳中喚作肘槍,是戰場殺人的學問,這要被搗中,胃腸第一時間被搗爛,就算有鐵甲,也是立馬喪失戰斗力。
不過寇立自打練成貫氣法后,渾身反應更加敏銳,彈手一架,一聲悶響,挎虎式,身形一下子彈到墻角,不僅擋住了視線,而且卸下對手氣勁,甚至借助墻壁的撞擊,老虎彈虱,渾身一抖,一下子散了對方的骨節,趁此機會,五指如鉤,‘咔嚓’一聲,對方軟軟垂了腦袋。
而不遠處同時傳來一陣動靜,寇立轉頭一看,卻見不知何時,鬼影子已將另一具尸體的布甲剝下,正點頭朝自己示意。
果然不愧是鬼影子,好快的速度!
寇立同樣如此做法,就算明暗哨被撤去,官兵的巡邏也會發現這里的差異,必須要爭分奪秒。
不過小臂忽然一酸,寇立望了下,居然是淡淡的青淤,雖然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恢復著,但對方的那一拳,至少有入門的水準。
“兵道殺拳,果然已經開始傳開了,朝廷這些年的動作還真是不小,”鬼影子冷笑道。
“殺拳,”寇立馬上想到了當初大師兄跟自己說過的暗殺拳,暗拳是一種,殺拳又是另外一種,只是對于后者,大師兄卻似乎忌諱莫深。
兵道、殺拳,這么說來,殺拳就是朝廷在官軍內部流傳的拳種嗎,更兇戾,更具有殺伐性,就像是當年的兵械之術。
拳法在古代之所以被拋棄,最主要的原因是‘無益于大戰’,拳術再高,頂不住馬沖箭雨,所以一直被認為是雞肋,直到與道家丹道融合在一起,開創四大煉,才開始重新發光發熱。
而當今拳種如果與兵械之術融合,被傳播開來,那簡直就太恐怖了,試想一下,數以萬計的拳師,哪怕只是入門的水準,身套鐵甲兵械,打法更加兇悍凌厲,就如同鐵甲洪流,淹沒一切。
各地江湖的力量,真的能抵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