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里,寇立已經三日未曾出門了,既不練拳,也不交談,更不像道士和尚那般打坐念經,但若是旁人進門,便會明顯感覺到,房里的溫度比外面要高上一截。
整整三天,寇立都在用拳勁去琢磨自己的身子,打法和練法相輔相成,練法反倒是更講究一些,而到了他這里,反倒是身體四梢圓滿,打法有些跟不上了。
所以身子每一處部位,都要重新揣摩,一點一滴的去琢磨著發力的極限、反應的極限、伸展的極限,以確保練出了幾功夫,同樣也能打出幾成功夫。
這一琢磨,果然琢磨出一些不同來,尤其是內勁內打的本事。
心念一動,手掌往榻榻米上一按,輕輕一下,也沒見施多大勁,比蒲團還要大上一圈的榻榻米猛的一顫,掌心附近沒事,反倒是邊角的稻草芯子一下子彈出幾十根。
‘原來如此,呼吸氣注入骨縫肌肉,通過肢體屈伸輾轉與肌肉收縮而產生的,便是所有拳種基礎的整勁,而腰部運用纏絲扭擰發出的爆發力,這就是剛勁,全身骨節、肌肉、內臟器官嚴密配合,含蓄活躍于體內,又能隨時集中于一處的韌勁便是柔勁。’
‘內家拳所說的剛柔并濟、有觸即變原來是這么一層意思,用柔勁化解對方的攻勢,探知對方的勁力與動向,引進落空、借力打力、以輕制重,再在恰當時機集中在一點擊打出來,一招制敵,這就是拳經紀要中的以柔克剛,及實即發,我這個所謂的內家拳高手到現在才悟出這一點,真是有些遲鈍啊。’
不過像寇立這般,沒有練過一套內家拳術,反而是根據黃公子口述的拳經紀要以及自己身體反應,參悟出剛柔變化,怕也是沒誰了。
要想領悟到這個層次,內家拳拳術最少也得是精通境界才成,而落在打法層面,便是以往幾招十幾招才能擊殺的對手,如今一招之間,便能分出勝負。
內家拳高手,擅長虐菜是出了名的。
將手再次一拍,刀架上的童子切魚綱‘噌’的一聲彈射而出,落入寇立的手中,這口刀刀身狹長,約有四尺,碧汪汪的刀面上,有著漂亮的鋼紋紋理,就像是魚線,刀身一轉,能夠看倒影出他的臉面,從這個角度看,寇立的嘴角拉長揚起,好似在微笑,又好似要撐開臉面,擠出點什么來。
這刀有點邪氣。
寇立想起那一晚,那個腐爛的童子臉面。
拳術最早是兵械之術,所以拳術高超之輩,不可能說不會刀槍棍棒,充其量只是沒那么精通而已。
寇立會刀術嗎,嚴格意義上,他真的會刀術,五式刀術,爆炸刀、擰旋刀、收攏刀、彈蛇刀、搗海刀。
好吧,這其實竹手中領悟出的五重勁,但其實這門竹手本也不能完全算是拳術,而是一種關于拳理勁道的學問,而將刀作為發力的梢節,拳術就變成刀術,沒毛病。
“不管你是寶刀也好,妖刀也罷,帶你去殺人,你應該是愿意的吧。”
寇立自言自語了句,將刀緩緩插入鯊魚皮刀鞘中,不知是不是錯覺,刀身和刀鞘的磨合時,似乎產生了一種滿意的嗚咽聲。
提起刀后,寇立掃了一圈,發現也沒什么可收拾的,猶豫了下,將房間里那口斗笠拿起,檐角微微壓住雙眼,聽人說,殺人時最好不要見光,晦氣。
寇立本打算悄悄離開,但沒想一直在忙于應酬的黃公子,居然在早已準備好的小船上等待自己了。
當然,余怒仍舊難免,惡狠狠的給了寇立一個眼神,就算見慣了宮里宮外的糜爛,黃公子對于看見她赤·身裸·體的家伙依舊沒什么好臉色,當然,她也不會像尋常女子一般覓死覓活、上吊跳河,事有權急,那種情況下,對方也沒得選擇了。
“還是準備趟這趟渾水?”
寇立點頭,沒有做解釋,外人的看法他不再意,只要自己能承擔后果就行了。
見對方已經下定決心,知道他脾氣的黃公子也不打算再勸,只嘆了口氣,“你這次若是還能活下來,去夏城官驛找我,我給你們安排后路。”
她說的你們,自然也包括或許有可能活下來的燒身館門徒。
寇立剛想拒絕,黃公子便打斷道:“我知道你不喜歡欠人人情,所以這不是人情,只是交換,你俘虜的那個小女童喚作新陰小櫻子,漢家名字是朱櫻兒,她是甲忍刺客團第八代老當家新陰鬼丸的孫女,也是朱寶仔二房妻子櫻夫人所生的女兒,最得這大海賊的歡喜,她值這個價。”
寇立這才緩緩的點了點頭。
黃公子又道:“再給你幾個建議,聽與不聽隨你,第一,不要相信武館里的人,第二,不要相信官兵,第三,不要相信粵行里的人,黑行的花紅已經啟動,就連我們這些當事人,都未必知道到底會有多少人會接下來,拳術再高也要小心。”
寇立開了口,低聲道:“謝謝。”
黃公子欲言又止,最后還是忍不住問,“你就算真的是武癡,錢權美色你都不好,我給你的東西,照樣要比林顯師多,只要你愿意——”
寇立這一次終于笑了,“你還打算用美色來勾引我?”
黃公子頓時貝齒咬的‘嘎吱’直響,“本公子找全江南的花魁來伺候你行不行?”
“我天生不習慣頭頂有個主子,”寇立彎腰,搖動小漿,慢慢靠岸,頭也不回的道:“如果我活下來,或許我們可以繼續做交易。”
“那你豈不是可以待價而沽,萬一別人出的價比我還高,你一定會出賣我,”黃公子冷笑。
“我很講信用的,再說了,別人哪有你的臀好看,你死了不就沒的看了。”
“王八蛋,本宮遲早誅了你九族!”黃公子紅著臉咬牙切齒,最后化作幽幽一嘆,“這么有趣的人,可別死了啊。”
不遠處,給人放哨的徐開山艱難的走了過來,道:“公子,怎么不告訴他實情?”
“告訴他什么,告訴他,林顯師去外地求人失敗,被五象館館主、車家拳當家聯手堵在嶺南之外,告訴他羅嚴宗受了重傷,正被血桿子的刺客追殺,告訴他燒身館的某些人已經賣了身,沒用的,他不是為了這些人才會去的。”
“他不救人,他回去干什么?”徐開山百般不解。
“九叔說過,這種人,做人做事直指本心,大概是想求一個念頭通達吧,”黃公子輕輕的道。
…………
而在原本的荒島上,火煙在燒了接近一個月后,火勢已然漸緩,只是從上空俯視,大片大片的焦土殘骸,還有零星的火煙向上空飄蕩。
至于那溪邊的怪樹,雖然有禁制庇佑,但是在煙熏火燎之下,成片成片的樹枝枯死,至于未成熟的翠玉果,更是沒有了靈性。
黑光一閃,一個四十多歲的美婦幻影顯化而出,看著這般景象,臉色漸漸變的猙獰可怖,“怎么回事,翠玉果怎么會出事,百年封期將近,明明應該有四顆果子成熟,正好用來延緩我肉身的衰老,可惡,可惡,到底是誰搶了我的果子,還殺了我的蛇兒,老婦不會放過他的,等人間一旦穩定,等我出世,一定要將那小賊煮成一鍋肉,可惡啊!!”
伴隨著話語,美婦的面孔一下子衰老下來,皮膚褶皺,老人斑浮出,身形也佝僂了下來,然后似乎是被某種力量壓迫,猛然炸開,化作飛煙殘絮。
…………
從海口到觀潮,走的不是官道,不是山路,而是河道,河道的盡頭,是一幢古色古香的酒家,喚作白家酒樓,高門大梁,古色古香,酒不滲水,切肉只多不少,是船老大和腳行大混混愛待的地方,今日卻來了許多不一樣的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