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遠微微一笑:“因為你們盧家過江南渡太晚,這里的權力,官職,爵位,我指的是那種可以控制朝政,蔭及幾代子孫的大權,尤其是吳地的土地和莊園,已經被那些建康城中的世家大族瓜分一空,你們剩下的,只能是在京口安家落戶,和那些軍戶,將種們為伍。這是你絕對不能接受的,是吧。”
盧嘏咬著牙,恨恨地說道:“當然,我們范陽盧氏,在北方是何等的尊貴?就算是橫行一時的胡虜,那些野蠻的首領也不敢對我們視而不見,雖然有你求情的原因,但從根本上來說,石虎最后任用我大伯為高官,仍然是因為我們盧家在影響力,畢竟先祖植公,那可是后漢末的大儒,也是擊敗黃巾,挽救大漢的名將,自他開始,我們盧家的影響力在魏晉時期,那可是天下屈指可數的。”
慧遠點了點頭:“你說得不錯,石虎原來想殺你們全族,也是因為你們的影響力太大,可能決定著天下士族的選擇,尤其是北方的士族,所以,想要殺一警百,避免再有境內的士族逃向他國番邦。最后你大伯和石虎之間,通過我師公的傳話交換了條件,他同意出任國子學祭酒,為石趙的胡人貴族子弟們傳授漢文,教他們識文斷字,讓他們能跟我們中原的漢人士族一樣。”
盧嘏點了點頭:“這是我大伯頂著漢奸的罵名,在石趙出仕的原因,在暫時不能驅逐胡虜的情況下,起碼讓他們能從野獸教育成人,這樣也是保護天下的漢人百姓,起碼能讓他們少受點苦難。只是可惜,石虎這樣做不過是圖個虛名,做做樣子,他自己都是殘忍的魔王,諸子相殘毫無手足人倫之情,又怎么可能讓我大伯教會這些胡人狼種們知書答禮呢?”
慧遠微微一笑:“是的,其實我師公早就看出了這點,但是,畢竟石趙當權,要是不為其效力,在其授權的范圍內多感化一些人,多拯救一些人,只怕天下蒼生受的罪,會更大更苦。我師公為他預言的一些事,是注定要發生的,預不預言都無法改變,若是能以此換來可以在石趙境內的北方傳道事佛,讓天下受苦的蒼生能多活下一些,那便是功德無量了。”
說到這里,慧遠臉上的皺紋微微一動:“其實,就算是漢人冉閔,不也是這樣嗎?以至于東晉的歷代皇帝,軍閥,世家,他們又有哪個是真心想要拯救天下蒼生的?都是為了自己的權力野心而已,對內壓迫,對外發動戰爭,生靈涂炭,和石趙相比,又有何區別?我就是看破了這一切,才不想再為哪個政權,哪個君王,哪個統治者效力,遁居深山,傳佛授業,有悟性慧根之人愿意舍棄家業的,入我門下,自食其力,這便是在這個亂世中,我能做到的事吧。”
盧嘏冷冷地說道:“寶玉,也許你是在北方呆得太久了,受佛教那種安于現狀,吃虧是福的理念也影響太久了,做不到兼濟天下,就只能獨善其身,退居深山之中避世而已,你這套,跟去終南山里的那些結廬隱士,也沒有太大的區別,但我跟你不一樣,我肩負著振興我們范陽盧氏家名的重任,即使在北方完不成這點,也要在南方完成,所以,我到了京口,不是為了茍全性命于亂世,而是想要做一番事業的,即使成不了王導,也不能比庾亮,殷浩之輩要差。所以,當我到建康求官,卻是處處碰壁,甚至給人當成說成是胡狗,漢奸,鬼子的時候,你知道我是什么感受嗎?”
慧遠輕輕地嘆了口氣:“阿嘏,你這是沒擺正自己的位置啊,你也知道在南方的權力,土地,人力基本上給這些先來的北方士族們瓜分一空,不會再給你留多少空間,就連過江遠遠比你早的桓家,謝家這些大族,也是只能降成州郡級別的官員而已,那些第一批過江,輔助司馬氏建立東晉的大族,升格成為了第一批南方世家,而你,過江之時恐怕連第四批都排不上了。你應該做的,就是低調行事,從縣級官員甚至是吏員做起,或者去大世家的幕府之中謀得文書,參軍之類的職務。謝家就是這樣起家和發達的,為何你就看不到呢?”
盧嘏冷笑道:“陳郡謝氏是什么東西,也配跟我范陽盧氏相比?在北方的時候,他們連給我們家提鞋都不配,你我在國子監讀書的時候,哪里聽過有什么姓謝的?就是當時的瑯玡王氏,也是不如我們的家格的。寶玉,他們不過是占了一時的便宜,在南方有點勢力罷了,我從來不覺得他們有資格能在我之上。”
慧遠點了點頭:“所以你選擇了干脆加入天師道,然后想借助天師道的力量,在南方造反奪權,重振家名是吧。”
盧嘏勾了勾嘴角,說道:“我們盧家過江的族人可不少,而且,歷來我們盧氏是不會把雞蛋裝在一個籃子里的,我開始并沒有直接加入天師道,而是以一個國子學博士的身份,繼續當我的名士,可是我們盧氏有其他族中長輩加入了天師道,還一度成為京口壇主,他發動了秘密刺殺晉帝的大事,還拉攏了不少京口和建康城中同樣對世家不滿的士族與土豪參與,只可惜功虧一簣,而我們盧家也給趕出了京口,驅逐到吳地。”
“我受了這個牽連,也和我兒盧循一起去了南方會稽郡,那段時期,我們連立足之地都沒有,世家官員們視我為叛逆,對我形同拘禁,我一個天下名士,被迫還要在百畝薄田內親自耕作,若不是我兒盧循入了天師道之后,有了點出息,當時的教主孫泰又念在我盧家為神教才落得此地步,經常接濟我們家,只怕,我早就給餓死,或者是給那些世家高門欺負死了。”
慧遠淡然道:“這就是你父子最后起兵,想要武力奪權的原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