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應星的班房內,賓客分坐,短暫續茶之后,柳如是便將來意的前因后果都說了出來。
宋應星雖然一直埋頭在政院,可對外面也不是一無所知,相反,政院對政局的敏感超過一般人。
作為皇家政院的副院長,院長是皇帝掛名的情況下,實際負責了所有事務,聽著柳如是的話,好一陣子才反應過來。
“我只知道錢受之在南直隸以正室之禮迎娶秦淮名妓,卻沒想到會是你。”宋應星看著柳如是說道,接著又微微點頭。柳如是小小年紀就有如此才情,也難怪年近半百的錢謙益都動了凡心。
柳如是微微傾身,道:“小女子在京城沒有什么朋友,不得以求到長庚先生這里,還請長庚先生能出手相救。”
宋應星卻很直接的搖頭,道:“若是一般人,憑著我大兄的拜帖我一定會幫你,但是這件事,我救不了,也不能救,另外,我勸你也就此打住。”
柳如是微怔,道:“還請先生解惑。”
宋應星看著柳如是,又瞥了眼蘇溪,道:“你們久在南直隸,不太了解京城的變化,這也不怪你們。近年來皇上銳意革新,推動了很多政策,但由于我大明太多事情已經根深蒂固,一時間難以有大改變,除了京城,其他地方都還不顯眼。這‘九條禁令’是皇上幾年前提出來的,但是即便在京城,也是陽奉陰違,面上改了,暗地里還是一如既往,朝廷對此早就忍無可忍,只是被很多事情絆住了手腳,騰不出精力來處置罷了。錢謙益是前任的禮部侍郎,朝廷重臣,現在他帶頭違反‘禁令’,肯定會觸怒內閣,觸怒皇上,因此,他這次即便逃過了死罪,活罪必將難逃……”
南直隸同樣經歷幾番風雨,可對朝局還是不夠敏感,哪怕是柳如是對朝堂上的變化也是霧里看花,一頭霧水,聽著宋應星的話,她俏臉微凝,道:“那長庚先生判斷,朝廷會如何處置錢先生?”
宋應星雖然關注朝局變化,可對里面的事情知之甚深,想了想,道:“我與汪大人共事一年多,他為人剛正,也有寬宥一面,但他剛剛入閣,只怕還是會以內閣的意志為主,若是皇上再有交代,怕是錢大人即便逃得了斬立決,一個終身牢獄已是最低……”
柳如是知道自己的分量,宋應星的話說到這,基本上錢謙益就是無救了。
她沉默了一會兒,沒有糾纏,抬起頭,神色頗為認真的道:“長庚先生,您可知道,皇上身邊有一位叫做朱慕宇的人?”
“朱沐宇?”
宋應星聽著想了一會兒,道:“從名字上來看,應該是宗室之人……在皇上身邊倒是不奇怪,只是皇上向來低調,一般人根本見不到,對于他身邊的人,宮外的人除了知道幾位大太監,其他的也都不了解,這個朱沐宇,我未曾聽過。”
柳如是眼中露出失望之色,她這次來,其實大部分都是為了這個‘朱慕宇’,連宋應星都沒有聽過,那將更難找到了。
柳如是很快收斂神色,傾身道“如是多謝先生,錢先生到底對我有恩,不能見死不救,現在已經要審判,如是還要去再見幾個人,就不叨擾先生。”
宋應星看著她,還是勸解道:“如果有可能,千萬不要摻和進去,京城的水很深,一旦你的身份暴露,很可能會將你一并牽扯,還是早日回去,實在不行,在我這里待幾天,等事情過了便回南直隸,對了,以后也不要再留在秦淮河了,難免有人要借著錢謙益擺弄風雨,很容易會連累到你……”
柳如是明白宋應星的好意,面露感激的道:“多謝先生,如是銘記在心。錢先生對小女子有恩在前,他落難在后,沒有不救的道理,小女子今天蒙面而來,不會牽累先生,還請先生也守口如瓶。”
宋應星聽出柳如是不想要連累他,是想要一路走到底了。對柳如是這樣的品性很是贊賞,沉吟一聲,道:“難怪我大兄這么欣賞你,這樣,你今天留在我這里,等今天宣判過后,我走動一番,讓你去見見錢謙益,再想辦法。”
柳如是站起來,行禮道:“多謝長庚先生,如是告辭。”
宋應星點點頭,讓人送走柳如是。
站在門口,宋應星看著柳如是兩人的背影,微微搖頭,輕嘆道:“都說章臺柳嫵媚多姿,卻不知害人不淺啊……”
柳如是與蘇溪二人出了皇家政院,兩人再次帶上頭蓬,轉身向城里走去。
“小姐,朱慕宇是誰?”走了一陣,蘇溪忽然看向柳如是問道。
柳如是本以為能從宋應星那打聽到什么,現在除了知道可能是宗室外,一無所獲,眉宇間不禁有些煩惱,輕聲道:“長庚先生都無能無力,接下來該怎么辦……”
蘇溪疑惑的看了眼柳如是,她是真的沒聽到,還是故意轉移話題?
走了一陣子,蘇溪見柳如是還是不說話,只得道:“小姐,咱們要不要去大理寺看看,或許能遇見什么人也說不定。”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柳如是雙眸微睜,道:“對,走!我們去大理寺。”
蘇溪總感覺今天的柳如是有些奇怪,跟在她身側,趕赴大理寺。
天色已經大亮,距離開審越來越近,各處的動靜也越發的大。
離大理寺沒多遠的督政院內,里間的臨時牢房內,布置的是一塵不染,不像是‘牢房’,倒像是個書卷氣濃郁的老學究的書房。
錢謙益坐在桌前,穿著白色囚服,頭發有些散亂,神色倒是平靜從容的正看著一本書。
他真的很平靜,肥胖的臉上沒有一絲急躁,眼神也是靜謐無波。
門外的兩個個看守,神色嘲笑,聲音毫不掩飾。
“難怪人家能做大官,要是我到現在,早就嚇了半死,你看看人家?”
“你能到現在?估計早十年就殺頭了,一被抓什么都招了……”
“……麻的,你說的還真對……”
“將來啊我一定要讓我兒子好好讀書,單這份氣派看著就不一樣。”
“我聽說那個誰,宋朝,姓蘇的,三十多歲才發奮讀書,后來也成了大家,你才二十七,來得及……”
“……滾!”
兩人正閑扯著,忽然間連忙側身,道“見過大人。”
來人大大咧咧的擺了擺手,目光看向里面的錢謙益,背著手笑道:“錢大人,該上路了。”
錢謙益坐著一動不動,仿佛沒聽到又好似僵住了,好一會兒才轉頭看向門房外,眉頭微動,道:“魏學濂?你不是被罷官了嗎?”
來人確實是魏學濂,臉上是神清氣爽,背著手,神氣十足的道:“我就是來探望一下錢大人,順便護送大人去大理寺。”
錢謙益有些會意,放下書,起身拍了拍衣服,走過來,看著魏學濂,道:“靖王不親自來?”
魏學濂也打量著錢謙益,面上帶笑的道:“靖王殿下現在是內閣輔臣,位高權重,豈能事事親為?再說了,錢大人又不是不知道,大理寺的汪大人現在也入了閣,大理寺比六部還高了半級,別說你曾經只是侍郎,就是尚書,照樣審的了……”
汪喬年,靖王等人入閣也就這一兩個月的事,錢謙益雖然早在這之前辭了官,卻也一直關注著,深為了解,神色不動的道:“靖王讓你一個閑人來,怕是有什么話要說,要問吧?”
魏學濂面對這樣的老官僚,哪怕占據上風,心里也不敢大意,仰著頭道:“王爺讓我傳兩句話,第一,坦白從寬,罪不至死,第二,頑固不化,削籍抄家。”
錢謙益一雙小眼睛瞇起,肥胖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道:“王爺這是怕我說出什么來,讓朝廷,皇上難堪……特意讓你來,威脅我嗎?”
魏學濂之前的官職也就是從五品,對朝局高層并不熟悉,聽著錢謙益的話,心里微動,警告似的道“錢大人應當明白,你犯的是死罪,老老實實的招供認罪,還能免得一死,若是口無遮攔,說出什么朝廷的機密,影響朝廷大政,那就不是你一個人的生死了……”
錢謙益臉上漠然,又拍打了下衣服,道:“靖王的話本官都聽到了,走吧。”
魏學濂本來還不怎么擔心,可看著錢謙益的表情,心里不免憂慮,要是錢謙益大庭廣眾之下說出什么朝廷,甚至是皇帝的秘密來,那就不得了了。
不過他按耐著性子,一邊讓人押解錢謙益,一面又去見靖王。
朝廷的‘新政’錯綜復雜,要是有什么隱秘計劃也不奇怪,若是提前被錢謙益爆出來,那不會是小麻煩。
大理寺偏堂,朱栩正在抱著茶杯假寐。
曹化淳悄步走過來,在他耳邊低聲道:“皇上,不少人都在為錢謙益奔走,甚至到了內閣,劉公公那邊也有人遞了信。”
朱栩睜開眼,笑了聲,道:“不意外,讓他們快點吧,這件事要雷聲大,板子重,樹立一個反面典型,給天下一個警醒,掃一掃那股頹靡之風!”
“是。”曹化淳應聲,轉身去找汪喬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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