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隅離開后其實在教學樓下站了好一會,抬起頭看著那些高處的玻璃窗,似乎也曾想到了一些美好的時候,譬如曾經和李韻在國外留學的那些日子,因為兩人不在一個城市,直線距離兩千六百多公里,那些年多得是她坐飛機來找他,往往匆匆待上短暫的一兩天,威斯康星冬天漫長而寒冷,他陪著裹著羽絨服的她在曼多塔湖行走,李韻也會興奮的指著他們的學院說“紅煙囪紅煙囪!”
他的生活像是苦行,和她是截然相反的兩個世界,就好比連花費打折機票的兩百美元到加州去看她都是奢侈,所以她從不計較的每次都是自己過來,加州和紐約州曼哈頓一樣,是人人向往的繁華地,而生活在那個幾乎沒有這么寒冷冬天地方的李韻也像是熾熱的陽光一樣,他們兩個人好像一個是加州的盛夏,一個是威斯康星的寒冬,似乎注定是兩道明顯的分界。
就好像火焰在寒冰上燃燒,最后也只余熄滅的結局。
那樣一個月只能見一兩天的日子維持了很長一段時間,到后來雙方不管不顧扯了結婚證,私奔似的居住在那個小破樓里,那些年什么都經歷過了,甚至為了維持兩人生計他還在地下酒吧打過工,一個黑人說唱歌手喝醉了吐了他一身,說著抱歉隨手給了他兩百美元。而明明可以在醫學科研究室帶著白手套搞化驗的李韻,則在華裔開的小超市幫忙收銀,每天晝夜顛倒,同樣是夜班的時候從酒吧下了班的章隅會在凌晨接她回家。有一次遇到搶劫,李韻上前就用防狼噴霧把對方趕跑,后面發現草地上掉了一把左輪,兩人后來在家里發了一天呆。
李韻也因為他而放棄了碩士進修,放棄了可能進入那家NST研究院四十萬美元年薪的工作,兩人經歷過爭吵,柴米油鹽,細枝末節,一向大手大腳慣了的李韻不得不學會了一美分掰兩半花,小心翼翼的攢著每一點生活的家本,兩人就在小單間里一起煮著從國內帶來的小火鍋撈著超市打折菜的時候,章隅看到李韻轉過頭就抹了淚水,他沒有說,他在垃圾桶里看到了揉成一團的附近一家醫院生育的宣傳單。他知道她是想到了兩個人的孩子,難道以后也蹲在這樣的小破房里撈火鍋?
雙方家里也在施壓,得知家人受到侮辱,他也對她發火,她也不是省油的燈,雙方爭吵無話不說,尖酸刻薄,甚至不堪入耳,兩個說來都是經受過高等教育的人,但說的話卻是從對方身上的器官到家人都從頭到尾問候了個遍,后來一場徹底的冷戰后拖著行李箱出去住了十天半個月的李韻重新敲開了他們那個小單間的房門,說你要害就害我一輩子。
那夜兩人瘋狂滾床單,但章隅內心撕裂如刀絞。
那之后他就離開回國,最后向李韻寄來了離婚告知書,李韻也干脆,沒有鬧沒有吵,兩人平和簽約,但最后臨分別她撿起半塊路邊紅磚就打了他個頭破血流,那架勢若不是旁邊人拉著,恐怕能把他砸死。女人瘋狂到一定程度,還是很可怕。特別是李韻那種性子里有些偏執的女人。
而那之后就是徹底的斷絕。男方這邊恨透了李韻,女方這邊自然也對章隅嗤之以鼻。
章隅看著教室的那扇窗戶,平靜,恬美,像極了最初時的生活。
他臉上也露出了那樣溫和的光,然后轉身離開。
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兩人在教室里搬椅子,掃地,看著姜紅芍麻利靈性的一舉一動,程燃覺得真是很賢惠啊。注意到他目光的姜紅芍轉身丟過來一條帕子,“干活!”
做事認真仔細,哪怕就是掃地擦窗戶,老姜都是投入其中,跟自己打羽毛球那就是強勢打殺,絕不放水,因為競技上的心慈手軟是對對手的不尊重,于是對你特別尊重。對事物的專注力強,不服輸的個性和愛鉆研的性子,讓她很容易把一件事情做到極致,畢竟年級第一也不是天上掉下來的。
窗外余暉紅彤染色的教室里,只有兩個人的動靜,程燃覺得這一刻很是愜意。
他心思一起,倒持掃帚,舞了個棍花,向姜紅芍戳去,老姜有所感應,轉身持帚桿撥開。
程燃一笑,自覺瀟灑的念了首中學古詩李白的《塞下曲》,“曉戰隨金鼓,宵眠抱玉鞍。愿將腰下劍,直為斬樓蘭。”
兩人帚桿啪啪啪在空中交擊數記,姜紅芍也跟他一起瘋的前手挽劍指,后手比了個橫“劍”于額前的動作,腰肢特別勾人,女孩麗容暈紅流霞,一副出塵之姿,俏皮輕吟道,“喚起一天明月,照我滿懷冰雪,浩蕩百川流,鯨飲未吞海,劍氣已橫秋。”
都不需要刻意提示,兩個人就直接扮演上了。
特別幼稚特別傻,可似乎都特別投入。
兩人又啪啪打了幾記,程燃后退笑道,“女俠,我看你武功超凡脫俗,可以可以,有沒有興趣來我寨上做個鋪床丫鬟。”
話音落下程燃就從前門一個閃現術橫移了出去,果不其然就是掃帚橫空飛擲而來咣!一聲砸在鐵門上的聲響。
程燃心道好險,老姜就是老姜,這一手飛劍可謂鬼哭神嚎,要中這一記估計也就光寒十九州了。
跑出來的程燃一下站住了,追出來的姜紅芍也是一臉紅暈,看到程燃不動了,再循目一看,其他班留下來的好些個值日生都站在旁邊班的墻角邊上,有的手上還端著從衛生間打過來的水盆,有的提著拖把,有的手拿著帕子,五六個人,一個二個,也忘了手上的動作,眼巴巴看著兩人一前一后立在走廊上頭,都隙開嘴巴。
有人笑笑,“都吟起詩來了啊……”
“直為斬樓蘭……”
“劍氣已橫秋啊……”
姜紅芍伸出手指在程燃腦殼上一彈,轉身徑直回去繼續勞動了。
然后是身后異口同聲的聲音。
“沒天理啊!”
程燃最后笑笑走回教室,額頭上還有那記手指彈上的觸感,他不知道曾經還有多少人經歷過這樣的時光,他只知道此時此刻正享受著的,感受著的,充滿眼瞳的場景和耳邊每一處動靜,都會像是山原沖積層一樣,存在過,消逝了,也鐫刻留下了。
這個周六的上午,章隅特地換了一身新衣,來到了約定的地點,就是要會一會林曉松背后的團隊。
本來約林曉松有點敏感,不能就地取材放在CQ所在的伏龍大廈,免得這個“請君入甕”不靈,章隅是謹慎小心的人,他很可能因為警惕一個陷阱,哪怕面前擺著的大好機遇都可以直接踢開。見過有人用不可告人手段的章隅心知江湖險惡的道理,他其實心思縝密,但厭惡這些陰暗面,否則怎么可以老老實實待學校里教書做專業研究。其實有時候辦公室政治那些說他孤僻不好接近,甚至旁人的小心思,他都是看破不說破而已,倒是一直是以孤僻人緣不好,但業務還不錯的印象在學校行走,這其實是很受上層歡迎,而他也可以避免那些無所謂的人事糾紛。
教書育人研究專業都是技術活,和專業打交道就行了,和人打什么交道。
但現在卻不由得他不跟人掰扯了。
地點選擇的是大哥程齊那邊的聯眾平臺一個辦公地點,章隅到來的時候不動聲色,因為對方說過他們和聯眾平臺有些聯系,雙方技術人員都是互通的,但不排除可能租用別人辦公地點掛羊頭賣狗肉這種事情,章隅只是觀察。
進門后他就看到了林曉松,身后的杜賓,還有幾個技術人員,這些都是拉過來打算新公司和章隅對接的。
杜賓是個典型的技術,通過聯眾招入的,程齊聽程燃需要人手,也就跟底下一些人談了一下,這個杜賓是愿意出來挑大梁,在新成立公司中做這么一套軟件的。
林曉松介紹杜賓和他握手,“這位是杜賓,前聯眾平臺的工程師,聽說了大老板要啟動這個項目,當仁不讓過來的,聯眾不想放人,但是誰有能夠違抗得了大老板呢。”
章隅怔了怔,道,“你們大老板,也是投資了聯眾?”聯眾平臺他當然知道,辦公室里有些年長的喜歡下棋打牌的老師,偶爾也會討論這個,但更多的信息他是不知道的,還是林曉松透露了聯眾也和他們有關聯,他才找來相關資料查過,什么西南地區互聯網創業代表,兩位天才大學生之類的報道,但都逃不過背后推波助瀾天使投資人的影子。而這方面信息是封閉的。
章隅道,“聯眾平臺是你們大老板的?”
“也不能完全這么說吧,但你要這么認為也可以,畢竟現在聯眾的團隊,其實說到底股份占比都不太高,說是給大老板打工也可以。”杜賓道。
章隅環顧一圈,眼睛微縮道,“那么,你們大老板呢?”
杜賓道,“哪能那么輕易見到?大老板是大忙人,每天世界各地到處跑,據說手頭上不知道多少投資項目,多少人見他都要排隊,今天都不知道能不能托你的福見到。反正我一次也沒見過。”
“先喝茶吧,等消息。”林曉松端了兩杯茶過來。
章隅抬頭,“等什么消息?”
林曉松看了看手上的表,“時間快到了,大老板雖然在西南這邊,但事務繁忙,先前還在進行重要會晤,我們這種小項目,不確定人家會不會親自過來。”
章隅點了點頭,端起茶喝了口。
心想這背后的派頭也太大了吧。
什么牛人?
不過這幾天會展中心那邊的確正有政府商務會議,幾條主干道都封了路。
若真的是那之上的列位者,那么如此就不出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