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濟寺,方丈室階下中庭,一群孩童規規矩矩席地而坐,只是眼珠子骨碌碌亂轉,好奇的眼光多半落在丁小幺及他的獵槍上。比這些孩童大不了多少的丁小幺扛著獵槍,鼻孔朝天,神氣活現,一股孩子王的架勢。
方丈室前,覺遠正向趙獵等人敘述這群童子的來歷。
“……他們都是主持這兩年收留的孤兒,共三十二人,其中男童二十五,女童七人。他們當中,有南渡的京城(臨安)士人遺孤;有父兄皆將士,戰歿后托孤;有贛、閩逃難者亡故后的孤兒;也有附近村寨百姓因家貧無法養活,送到寺里當沙彌……敝寺近年常常外出化緣,多半就是因為要養活他們。”
“當日賊人闖寺,運財露白,主持便知要糟,素知我技擊嫻熟,便命我聚集全寺童子,俱藏于方丈密室中。這密室是前任主持所掘,用以儲糧藏人,以為亂世庇所,不想今日得以大用……”
“我等藏身于密室中,躲過一場劫難。但密室棄用多年,幾無存糧,當日帶入密室的食物不幾日便吃光。不得已,小僧只能于深夜潛出密室,由枯井穿地穴,外出采摘些野果野菜蘑菇,運氣好時再狩些野味——阿彌托佛,小僧又破一戒。”
趙獵終于知道,覺遠為什么明明可以脫身卻不逃跑——帶了三十二個拖油瓶怎么逃?就算真能逃出去,這三十二張嘴怎么喂?化緣?一天能化得一碗稠的不?
覺遠繼續道:“上月初,主持的師兄、嵩山少林寺僧正福澤大師來信,稱可接收這批孤兒。主持原本安排小僧護送他們前往少林寺,尚未成行,便生禍端……”
“嵩山啊,在開封故地,遠得很。這兵荒馬亂的,帶著數十童子,只怕尚未出粵就……”馬南淳搖搖頭,顯然很不看好。
“所以你不打算帶他們到少林寺,而是讓我接收。”趙獵這時若還不明白覺遠所求之事,就太智硬了。
覺遠頓首合什:“趙義士智勇兼備,宅心仁厚,又獲賊人寶藏。收留這些孤兒,為仆役使,于其有幸,于己有利,何樂不為?”
趙獵摸著下巴,夸自己“智勇兼備”,還沾著點邊,“宅心仁厚”是什么鬼?何時看出我有宅男之心,仁慈厚道了?想起覺遠剛才說這話時,朝丁家姐弟與王平安看了一眼,恍然大悟,原來如此。
丁家姐弟,一個少女,一個半大孩子;王平安,一個廢人。尋常人把這樣幾個人收來當仆役使已經是很好心了,怎可能還重用?能這樣做的人,豈不當得“宅心仁厚”四字。或許,覺遠正是看到自己對待丁家姐弟及王平安的態度,才放心將這三十二孤兒相托吧。
趙獵看了這些孤兒一眼,大者不過十二、三,小的才五、六歲。大概是長期營養不良,個個面黃肌瘦,身體孱弱,跟剛見丁小幺時差不多……嗯?丁小幺。
要說這六人小組中,最擁戴自己的人,非丁小幺莫屬,可以說是他的鐵粉。為什么六人(加上宮女舒兒)當中,只中丁小幺最粉自己?刨掉其它各種因素,年齡是主因。少年、兒童,思想單純,最是崇拜英雄豪杰,最向往神奇之事物,而一旦崇拜就堅定不移。
赤子之心,最為忠誠。少年雖少,猛士可期。
見趙獵沉吟,施揚上前一步,低聲道:“孤兒是可憐,只怕不好養。”
覺遠聞言,神情一黯。
丁小伊瞪了施揚一眼:“要你管!再說了,也不白養,和尚不是說了,以后會有用……”
“小伊說得對,會有大用。”趙獵豁然而笑,大手一揮,“這些孩童,我全要了。”
覺遠喜不自勝,連連合什道謝。
馬南淳直皺眉,剛想勸說,卻被趙獵抬手止住,自顧對覺遠道:“和尚不忙謝,我也有個要求——我們就這幾個人,還有要事待辦,我需要你跟我們一起走,照料他們。”
這個要求合情合理,覺遠思索片刻,爽快同意了。
趙獵那個樂啊。好像覺遠和尚這樣不貪財、人老實、身手好的幫手到哪去找?這一趟,陳懿是人財兩失,自己是人財兩得。
天色微明,永濟寺前大大小小數十人及騾馬車輛將窄小的山道擠得滿滿當當。
寺內,天王殿前,趙獵將最后一捆柴草扔在天王殿堅閉的大門下,從施揚手里接過火把,對覺遠道:“我們不能留下痕跡。血跡是洗不凈的,彈頭是摳不完的,彈殼也會有遺漏。為了保密,必須燒掉。”
覺遠猶覺不舍:“未必非得燒掉吧……”
趙獵一句話就擊碎了覺遠的僥幸:“你是自己動手還是讓陳懿動手?自己動手,最多只燒一座天王殿,陳懿動手,則會把這里燒成一片白地。”
覺遠頓悟,沒錯,就是這個理。找不到任何痕跡,陳懿就算再怎么暴怒,也未必真個動手燒寺,因為他一燒,就真的什么痕跡都沒了,所有線索都將斷掉,想報復也找不到人。留著不燒,細細搜查,指不定啥時能翻找出蛛絲馬跡來。就算真找不到,時過境遷,也未必有心思理會這事了……
覺遠毅然向趙獵伸出手:“我來吧。”
當第一縷青煙升上高空,覺遠帶著一群孩童,一齊伏跪在山門前,重重叩了三個響頭。許多孩童呼喚著“師父”,號啕大哭。
馬南淳側首看著趙獵,摸不透他的心思,想想還是勸誡道:“賢弟,宅心仁厚是好的。但咱們這次可是重任在肩,帶上一群孩童,怕是不妥吧?”
趙獵不錯眼珠盯著火勢,道:“這個我自有安排。你說帶上一群孩童累贅,那帶上十幾車財寶不一樣累贅?是不是也扔了?”
馬南淳苦笑,不再多言。
熊熊火光中,一行人漸漸遠去。
……
兩天之后,一片灰燼的天王殿遺址前,多了兩具無頭尸體。
尸體前立著一個須發猬張,面空扭曲的大漢,雙手駐著染血的九環大刀。
陳懿。
他的確沒燒寺廟,但他的怒火需要發泄,報告壞消息的小毛賊,就成了他暴怒的犧牲品。
陳懿只派侄子率十二賊人來看守他的財寶,除了不欲人多引人注意之外,最重要的是他對這精選出來的十三悍賊很有信心。這些人個個是悍賊,幾乎全是牌子頭,都是給他十年以上的老弟兄。嗜血、兇狠、狡詐,是這十三悍賊的標簽。別的不敢說,以一敵五不在話下。
究竟是什么人,能將這些好手殺個干凈,尸骨無存?
“大掌舵,只找到這些。”幾個賊人在十幾具焦黑的尸骸上捏著鼻子挑撿了半天,畏畏縮縮呈上一些黑糊糊的事物。
陳懿陰沉著臉接過,將東西對著陽光,瞇縫著眼——這是什么玩意?
鋼制的小珠子?還有,壓癟的銅套?這是做什么用的?為什么會在尸體里?難不成,這就是他們致死的原因?
陳懿緩緩合攏手掌,牙齒磨得嘎嘎響,仿佛在嚼碎什么:“拿我的千戶牌把潮陽的兄弟們全召來,以我的名義給粵東十七家山大王、水把頭去信。給我查出來,是什么人干的,把他們揪出來。我要他們把我的東西一點不少吐出來,然后,我要一口口生啖他們的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