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四,夜空無云,月色澄明,海面波光粼粼。不時有刀魚船靜靜劃過,將粼粼波光扯成一彎細細白煉。
戰船一排排舷艙門窗緊閉,只有一扇窗打開,一個十七、八歲儒衫少年負手立窗前,靜靜欣賞碧海明月。若這少年青衫綸巾,搖著描金扇,漫步于青柳紅樓之間,不識者只會當他是個偎花依柳的公子哥兒,絕難想像,他就是大元昭勇將軍、上萬戶、建康府總管,張珪。
艙門傳來叩擊及稟報:“將軍,文先生帶到。”
張珪轉身,整整衣冠,開門,合袖疊掌頓首為禮:“學生公端,拜見先生。”
門外站著三人,兩人押守,一人背映月光,昂然負手。泠泠月色下,身影清瘦秀逸,透著一股難言的煢煢孑立的孤獨感。
那人不動,只淡淡道:“將軍乃一府總管,攝管萬戶,又何必過于自謙?”
張珪笑容溫文爾雅:“學生曾就教于中齋先生,二先生俱同出古心先生門下。故學生乃真學生而非自謙。”
那人一震,踏前一步,室內燈光映來,但見此人四旬上下,眉清目朗,面容清瘦而憔悴,須發雖亂,卻不減俊逸。雖然以囚徒之身面對敵軍將軍,腰板卻直挺昂然,目光淡定如視匹夫。此刻微微動容:“中齋也被俘了?”
“是,先生于厓山南礁兩度投水,均為我軍士所救還。家嚴多番勸說未肯降,以禮待之,命學生求教。”張珪半是贊嘆半是嘆息道,“先生博通古今,胸藏奇學,學生受教時日雖短,受益良多矣。”
那人只說了兩個字:“好!好!”很明顯,不是贊張珪學得好,而是為老友的堅貞不屈而欣慰。
張珪不以為意,笑道:“今夜月明潮平,先生久居艙中想必也悶了,學生近幾日多有怠慢,特邀先生共賞海上明月,碧海潮生。”
那人大袖一拂,后退一步,朗聲道:“大宋太子少保、信國公、右丞相文天祥,見過大元昭勇將軍。”
文天祥。
張珪一怔,頓時明白過來,這位大宋丞相如此正式報上全部官階爵位,無異于宣告與自己劃清界線。什么先生、學生,一概不認。果然正如父親所言,是塊又犟又硬的頑石。哪怕搬出其好友、宋禮部侍郎鄧光薦為師當晃子,扯過故宋丞相江萬里(古心)的大旗當虎皮,也未能令其放松警惕……呵呵,越是這樣,自己越是要試一試,看是否真如父親所言,連一絲縫都鉆不進。
張珪少年老成,頗有城府,笑容不減,肅手延請:“丞相請。”
文天祥拱拱手,從容入坐。身后兩押守鞠躬掩門,按刀守于門外。
張珪敬酒,文天祥舉飲,三敬三飲,始終一言不發。
張珪舉杯遙敬明月:“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此情此景,丞相可憶鄉梓?”
文天祥停杯轉首,遙望那輪碩大圓月,出了會神。正當張珪心下暗喜,自忖挑動了文天祥思鄉之情,接下來可便宜行事。
張珪剛想趁熱打鐵,再來幾句思鄉佳句,耳邊卻傳來文天祥淡然聲音:“階下之囚,無心風月。將軍若想吟詩弄賦,請換他人。”
張珪差點噎住,捏杯的手一緊,小酒杯發出喀啦聲響。張珪好一會才控制住,努力擠出一絲笑容:“也罷,先生既不想談風月,那就談國事。這里有一份邸報、一份軍報,先生可取觀之。”
文天祥被囚系于元軍大軍,雙耳難聞牢外事,對外界消息極為渴求。聞言也不客氣,接過張珪遞來的邸報與軍報,一一觀看,只是越看神情越悲涼。
邸報重點是關于厓山之役結束后,元軍追擊殘余宋軍的近況。內中提到張世杰、蘇劉義部被元軍一路追擊,損兵折將,窮途末路,庶幾將亡。元軍正加緊追剿中。
軍報則是元將劉自立、陳懿所呈,內容則是關于東嶺陳家沖一役戰報:“……銀屏山聚義三十六匪,泰半授首;亂民三千,盡數誅絕。江氏豎子與數匪首潛逃。大元掩有天下,四海歸心,縱有山岳之險亦難匿其蹤,諒其難逃羅網。可笑鼠輩起事洶洶,猶叫囂‘誅陳懿,迎丞相’,足不旋踵便伏誅……”
文天祥手一緊,把軍報攥成一團,須發衣袖無風自動。
張珪看在眼里,方才那股憋悶總算消散,心下暢快,笑道:“江風烈嘛,我也聽說過此子,素聞其勇毅之名,惜乎未能一晤,唯遣二將代某一會。其父道齋先生忠勇兼備,用兵雄奇,家嚴也頗稱道。所謂虎父無犬子,江風烈在此窘境之下能鬧騰出這般動靜,也算不差了。劉自立‘鼠輩’之言,太過,太過……”
張珪,就是陳家沖伏擊戰的真正幕后指揮。
陳懿身為水軍千戶所千戶,劉自立不過一下萬戶府萬戶,能指揮他卻無法指使他——尤其還要陳懿以自己及全部身家財寶當誘餌。以陳懿之老辣奸滑,卻如此心甘情愿的巨大付出,又豈是區區一個南人降將劉自立能做得到的?就算是劉自立自個,也沒有權力動用全部軍隊——他上頭還有個達魯花赤(蒙語“鎮守官”)盯著呢,怎可能讓一個南人降將把兵馬全抽光?
只有職權更在萬戶府之上的總管府總管張珪,才有這個權力。更準確的說,是張珪身后的那個人的威望——張弘范。
張珪原本并不需要在海豐停靠補充食物淡水,但在獲知海豐銀屏山將有聚義起事,目的是營救文天祥后,便決定先發制人,將義軍扼殺于萌芽中,以消除解送宋國丞相北上隱患。
張珪先是放出風聲,將于海豐停靠補充,以安義軍之心(為了把戲做足,他也確實在海豐補充物資),隨后暗調劉自立率三千兵馬設伏。并利用義軍首領欲除陳懿而后快的心理,以陳懿為誘餌,以宋三降將為內應,成功誘使義軍入彀。若非歐陽冠侯及時出現揭破方遇龍,義軍難逃全軍覆滅的厄運。
不過,在張珪眼里,義軍已然全軍覆滅了——就只逃了大貓小貓三兩只,聚義叛亂被瓦解,營救行動夭折,無論從哪個角度評判,此役已大獲全勝。
“運籌海上,決勝山林,彈指之間,灰飛煙滅……”軍報上劉自立的溢美之辭固然有拍馬的成分,但不得不說,無限接近事實。
“丞相請。”張珪笑吟吟再舉杯。
文天祥端杯站起,走到舷窗前,面西舉杯向海面一潑:“此杯,敬銀屏山諸壯士英魂。”
酒水如雨點灑下海面,盡數淋在附著于船底側的一個黑影頭上。
“不會那么倒霉,碰到哪個醉鬼撒尿了吧?”黑影低聲呸了一口,抹了把臉,“唔,還好,是酒……”
月光斜映,照在黑影臉上,赫然是趙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