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施揚檢點人手槍彈,悍然出擊時,三百里外的廣崖,正陷入一片激烈爭吵中。
爭吵分三方:文天祥、楊亮節一方。張世杰、蘇劉義一方。陳宜中一方。
這幾位,都是能左右行朝局勢的人物。爭吵的議題只有一個:行朝新駐蹕之所應選何處?
梁起莘投敵,帶來的直接后果就是,廣崖已不再安全,元軍隨時會殺上海山,把行朝一鍋端。當務之急,必須盡快遷離,這一點無人有異議,真正爭議的是,要遷往何處?
文天祥、楊亮節主張北上福州。行朝撤離臨安后,一直以之為大本營,對當地豪強的影響力比較大。攻占福州,一可據天南之地利,二可有海上依托,進可攻退可走。更重要的是以此為行朝基地,可號令贛、閩、廣四方豪杰,響應勤王。“圣駕但居閩中,詔令既出,聚四方義勇,以天南至贛北,則天下無有不應。”
張世杰一向與文天祥不對付,文天祥當初屢次請求入朝就為其所阻。對于文天祥不顧行朝勢弱疲軟的事實,執意北上火中取栗的戰略,張世杰毫不客氣直噴:“丞相好戰而不知兵矣!”
張世杰與蘇劉義這兩位軍事主帥一致認為,此時元人勢大,應避其鋒芒,在廣南沿海尋一形勝之地筑基。一邊屯兵積谷,一邊與番人商賈,同時募集四方義勇,整軍備戰。待時機成熟,從海陸發兵,一舉攻占廣州,以此肇基。再沿海北上,攻取泉州、福州,“此方為善計”。
楊亮節早對張世杰指揮屢戰屢敗不滿,反譏道:“設若丞相好戰而不知兵,則公屢戰而知兵乎?圣后若不居堅城大埠,彰顯威儀,反而遠遁海天,走避荒蠻,天下如何看待行朝?又如何號令天下豪杰?”
雙方激辯甚劇時,陳宜中也來插一腿。這位更絕,直接要求將行朝遷到占城,“占城,邦屬也,有煙瘴毒蟲之隔,有叢林險關之障。占城王宮,可為行朝駐蹕,一應之物俱全。占城蠻兵,驍勇好斗,縱躍山澗,履險如夷,可護圣后周全……”
朝臣也分為三批,各有支持者,一時之間誰也說服不了誰。
趙獵看著菜市場一樣的朝堂,目瞪口呆,終于見識了宋朝臣子們的言論自由。
趙獵眼下是唯一的宗室,身份、爵位、軍職都不低,已經有資格位列朝堂,參與朝爭堂議了——盡管這朝堂實在太“麻雀”了點。
馬南淳與江風烈敬陪末座,一直沉默不語。這兩位,一個剛剛廣聚天下豪杰,立馬遭到元軍痛擊,差點全軍覆滅,深刻見識到元軍的強橫,更明白眼下應當避敵鋒芒,蓄積力量的正確性。另一個則在趙獵影響下,接觸了新武器與新戰法,內心傾向于組建新軍,以戰法操練新武器。待時機成熟,以強大武力一點點殲滅敵有生力量,把大宋勢力一步步向北推進。此消彼長,敵退我進,何愁堅城大埠不入我手?
兩人各有想法,但面對一眾名臣將帥,他們人微言輕,妄言徒惹人笑,只能沉默而已。
趙獵倒是有話語權,但他沒興趣湊熱鬧,他也想不出有什么好地方,既然沒有建設性意見,不如不說,以免添亂——已經夠亂了不是?
然而趙獵不想說話,偏有人要他說話。
眾臣爭議不下,誰也說服不了誰,最后的結果就是矛盾上交:“請皇太后圣裁”。
楊太后從來就不是乾綱獨斷的有魄力的后宮之主,在處理國家大事時,她本能傾向于親緣。這也怪不得她,因為這幫文臣武將太讓她失望了。在三種意見中,楊太后是想聽從文天祥與兄長楊亮節的主張,但因為軍事方面是張世杰、蘇劉義負責,直接否決也不好,所以決定加上一道籌碼。
“孟備宗室也,曾隨秀王駐守福州,而后又北上瑞安抗擊暴元,想必心有所得。皇太后想聽聽你的意見。”楊啟智在傳達太后口諭,請眾臣稍候之后,悄悄拉著趙獵衣袖,對他說出這番話。
趙獵一愣,旋即明白過來。楊太后認為他早年守衛過福州,此番又是與文天祥同行,必然傾向于文天祥的意見。所以希望他大膽表達,代表宗室宣布支持,這樣楊太后再下詔阻力就小多了。
然而,趙獵會支持文天祥嗎?當然不會!在他看來,北上福州是最腦殘的找死行為。眼下行朝船不過二十、兵不過二千,還包括了匠人、船工、宮女、內侍及部分軍中眷屬等非戰斗人員,能拉得出去戰斗的不過千人之數。就憑這么點人再加上八字沒一撇的所謂“勤王軍”就想奪福州,不是跟后世某黨創建初期時,一心只想攻打大城市,最后碰得頭碰血流損失慘重一樣嗎?
陳宜中的提議聽上去最安全,但太保守,而且寄人籬下,托庇蠻王,難免不測之禍。
張世杰、蘇劉義的法子是目前最可行的,但難就難在沒有一個合適的休養生息并反攻的基地,至少在兩廣沿海找不到這樣一個地方。
當趙獵自覺沒啥建設性意見時,他不會發言,但如果一定要提建議,他就要說出真正的見解,畢竟這關系到一個王朝的命運,而且他的命運似乎與這個王朝的命運開始產生交集。
趙獵自己確實沒啥好推薦,但他記得一句話:群眾的智慧是無窮的。既然朝堂袞袞諸公提不出什么好方案,那不妨聽聽軍民的意見。
一個時辰后,楊啟智來尋趙獵,找遍營地、艙室都不見。
“先前看到趙兄往匠人營去了。”江風烈如是說。
“趙官人吶,先前是來過,問了一會打鐵的事,還擼袖幫郭大匠敲了一陣鐵砧,一點都沒宗室的架子……眼下似乎朝老小營去了。”匠人所說的“老小營”指征戍軍人的家屬所在。
等楊啟智到老小營,得到的回答卻是:“趙官人到船塢那邊去了。”
楊啟智快瘋了,決定到船塢再不見人就掉頭復旨。
“趙官人吶……喏,那不是!”船工手指向某處一指。
楊啟智順著手指處看了半天也沒見到要找的人,正疑心自己從頭到尾沒找到人是不是因為眼神突然不好了,突然聽到有人叫喚:“楊少監,你找我?”
楊啟智的腦袋三百六十五度旋了一圈,最后一低頭,才看到黑黑的灘涂淤泥里探出個腦袋,兩只眼仁白亮瘆人。
“你……孟備?讓你好生回復皇太后,你怎么到處蹦噠,還跟匠人修起船來了?”
趙獵拔泥而出,向一同修船的匠人們笑著打招呼作別,然后到海里游了一圈,渾身濕淋淋上岸,光著膀子邊擰衣服邊哈哈笑道:“楊少監,我這就回復皇太后——有一處理想的行朝駐蹕之地,當可令諸公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