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寧小閑長嘆一聲,從樹芯中取出一枚發著淡綠瑩光,若瓜子大小的東西。這便是春華秋實的種子了,這奇樹從來不是依靠果子來繁殖生長的。世上永遠也只會有一棵春華秋實樹存在。
種子取出之后,小樹更顯敗象。息壤等了大半年,此刻毫不客氣地將整株樹拖進了土中,幾趟翻攪,將樹干殘渣吃得一干二凈。
寧小閑在長廊的秋千上坐了一會兒,這才起身走到了底層去。
這里只以兩盞明珠為燈,光線昏暗,根本照不亮大殿正中那個黑色的身影。
長天保持著正襟危坐的姿態,已經有半年了,不言不動,無知無覺。這一百八十余天中,她每天都要進來三次。
“言先生說,我應當往東而去。”她撫著黑石扶手,喃喃道,“寧羽差來的口訊,也提到了鏡海王府。若是天意如此,我是不是不該違背?”
她面上泛起狡黠的笑容:“我這可不是賴賬啊,有違誓言啊。你看,我只答應過你,半年內不離開隱流。如今半年之期已到,不守約的人,應該是你才對。”
長天一動未動。
她嘟起嘴道:“好吧,我承認這半年在巴蛇森林里呆得膩歪了。現在終于明白為什么隱流的妖怪性子這么暴戾了,每天都面對著樹樹花花,就算再壯觀好看,看上一百年、兩百年,也是不勝其煩啊,你看我現在又回到了看花還是花,看樹還是樹的境界了。嘿嘿,你說我能不能出去走走呢?反正天道送你神游太虛之后,肯定還要包返程機票的對不對?到時你的元神肯定還能直接找到我。”
“你不說話,我就當你默許了啊。等你回來之后,再不可拿這事來罵我!”
過了好半晌,神魔獄內還是寂靜無聲。
“我就知道你必定會同意的。放心吧。我會帶上七仔的――涂盡和你一樣也在閉關呢――把自己保護得好好兒的。”她笑嘻嘻道,“言先生和寧羽都說。我這趟東行必然‘得償所愿’。其實這么久以來,我真正的愿望只有一個。”
她凝視他很久,才斂起了笑容:“長天,我只希望你能脫獄而出,重獲自由。為著這個愿望,我什么也愿意付出的。”
眼前的俊面,有大半被遮擋在昏沉的燈光下,雙眼微閉。
切。元神都不在了,裝什么深沉啊。她居然有幾分看不真切,卻又覺得飽受了誘|惑。哪怕只是貼一貼他的唇,看看是不是還如昔日般柔軟,也是好的呀。
對他的思念如毒草瘋長,與日俱增。只這般看著他,她都覺得指尖癢得很。
她抬了抬手,想撫一撫他的眼、他的眉、他的唇,但猶豫了一下,仍然沒敢去觸碰他。就像過去的一百八十余天一樣。
為什么還不回來呢?早已習慣有了他相伴,如今每日處理完手中事務,都只覺得身心俱疲。
她一個人。真是很累呢。
心里的淡淡哀怨,最后只化作了長嘆一聲。寧小閑替他施放了一個清潔術,隨后轉身走了出去。
連丹爐窮奇,都早早被她抱出了神魔獄。這一層再無人聲,又只余下昏暗的燈火。
長天遲遲未歸,她終是決定要踏出隱流了。
她的決定,這一天傍晚就傳達到所有人手中。鶴門主匆匆趕來,皺眉道:“這樣不妥吧?神君閉關未出,您最好不要離開隱流。”
“呆在隱流可能波瀾不驚。卻會錯過一場因緣。”她搖了搖頭,“寧羽的卦象向來很靈。就沖著他卜出的‘得償所愿’四字,我也要去試一試運氣的。你我都知道。我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鶴門主閉口不語,最后憂心忡忡道:“可是您此去路途太遠,若是中間有個差池,從隱流派人馳援不及,現在連涂盡都閉關未出……”
為消化那十萬修士的魂力,涂盡原本說了只閉關四個月,哪知到了現在也還沒出來。可是寧小閑等不下去了,否則鏡海王府的壽宴就趕不及。從巴蛇山脈到南贍部洲中部,就算以七仔的腳程,三個月都有些兒緊巴巴的。
她拍板道:“此行又不專程與人尋釁滋事,無妨。我多帶些隱衛去就是了。”
兩日之后,她就出發了。
鶴門主望著七仔白色的身影消失在遠方,心里總有些不寧。
能趕得上七仔速度的飛行法器很少,所以寧小閑也不拿喬,直接將眾隱衛都丟進了神魔獄,自己乘著七仔趕路。
若以直線距離而論,從巴蛇森林到鏡海原本不需要飛那么久。可惜這片大陸上的神異之地太多,橫亙前方的就有六大禁區之一的天雷絕獄,就算是七仔,冒然從絕獄當中穿過也是形同自殺。這樣一來二去地繞路,耗費的時間也就長了。
她和七仔出發前也做了些功課,知道鏡海是深藏在南贍部洲中部的一大片內海,好比歐洲的地中海,但面積比它還要大個兩、三倍,其間島嶼星羅棋布,最大的一個島,面積相當于一個小州府。鏡海一共有六條大河與遠洋相連,尤其鏡湖北部直接接入了冰洋之中,只以一道淺淺的海峽隔開了內海與遠洋,所以算不得是一片死海,反倒生機勃勃,煙波浩渺。
鏡海面積寬廣,一共行經七十六個大小州郡。而他們正要前往的“鏡海王府”,占有其中的三十一個州郡,所占地域之廣,遠遠超越了許多小型的仙派妖宗。所謂靠海吃海,由于鏡海沿岸都設有他家的碼頭和貨棧,王府占據了鏡海上大部分船舶運輸往來業務。
聽完這些資料,她對鏡海王府的第一印象,就是這個家族富得流油。不過這世界并不只由富人作主啊,修仙者可不是吃素的。沒有相應的武力支撐,再有錢的主兒也不過是塊任人宰割的大肥肉。
比如元末明初的江南第一富豪沈萬三,財富多到不可勝數,生財聚財技巧高超。朱元璋定都南京,沈萬三助筑都城三分之一,還在南京建造了廊廡一千六百五十四楹,酒樓四座……,然而他的最終下場呢?卻是差點被朱元璋所殺,最后還是因了別人的求情才改成發配充軍,他的鉅萬家產嘛,自然是呵呵呵了。皇帝老子要,你敢不給?
由此可見,鏡海王府做大到現在這等田地,不僅不怕人覬覦,連王府的凡人老太君九十大壽還有眾多仙派妖宗親臨出席,必然是有自己的后手和本事。修仙修的可不僅僅是修為,還有眼力、見識、胸襟、心境,人云亦云之說,不過是表象而已。她很想透過現象看本質,可惜寧羽不知她關注鏡海王府,送來的消息有限,并且他手中的情報網才剛剛搭建起來,還有諸多不完善之處,若論窮根究底,與汨羅建立起來的情報網自然不可同日而語。
唉,要尋南明離火劍的下落,還是任重而道遠呢。
所幸,旅途很太平。這一路行進,偶有細小波折,但在如今的她和七仔掌中,已經算不得什么問題,分分鐘解決了也就繼續上路,似乎無處不在的詛咒,這回也銷聲匿跡了。照這速度前進,她還能提早幾天抵達目的地。
這一日,堪堪飛過了白雍州境內,寧小閑緊皺的眉頭就沒有松開過。
他們雖在天上翱翔,卻不代表看不著地面的情況。天高云淡時,從無盡高空俯視地面,那般天地寬博、眾生浩渺的意興充溢胸中,也是凡人永生難見的壯闊景象,不知道啟發了多少修仙者的心境提升。然而她進入這附近幾州之后,從天空看到的情況,卻只有用“心酸”二字才能夠形容。
她飛過了六十多萬里,天空中卻連一絲云彩都沒有。這可絕不是什么令人稱羨的“秋高氣爽”的美好意境,而是揭露了一個可怕而嚴肅的事實:天降大旱!
這個世界的凡人,當然也要靠著吃土地里長出來的糧食為生,所以她進入了人煙繁盛地區,常常能看到郁郁蔥蔥的田野,即使從天上看去,也是無邊無際。南贍部洲太過遼闊,中部內陸腹地氣候與其他地區明顯不同,陽光仍然毒辣,到了這等深秋才剛剛進入農作物灌漿的要緊時節,正是大量需水的關頭,可是從高空俯瞰下去,那真叫赤地千里呀,大片大片的土地干渴至龜裂,上面的莊稼不消說,早已枯死。
她經過的許多河道,河底淤泥不耐陽光暴曬,早已皸裂如老人臉上的皺紋,自然更是滴水全無。
這是兩三百年一遇的大旱災。不消說,平頭百姓的日子用苦不堪言來形容都嫌太輕,那簡直便是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頭!她在上一個小縣城落腳的時候,縣里三十七口井枯了三十四口,只有三口井還勉強出水,縣外的莊稼全部死去,連縣內那棵生長了六百年的參天大榕樹,也奄奄一息了。要知道,榕樹這個樹種,根須之發達、扎入地下之深,尋常樹木難以比擬。可是就連這樣頑強的樹種,也快要渴死了,更何況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