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娘驚道:“這,這就是傳說中的鬼門關?”
白裘少女輕笑一聲道:“你這樣說,也沒有錯。ξ雜★志★蟲ξ我們聽說了鄔家囤的事過來看看情況,哪知進門不久就遇到了你。”
秋娘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忽然又搖頭道:“不對呀,這些既然是厲鬼,為何發現不了您二位?還有,我在這附近住了許多年,怎么沒聽說三年前發生過疫疾這般大事?”
白裘少女深深看了她一眼:“我們收斂了氣息,在這些鬼物的眼里就如同枯木石塊,自然不會感覺到我們的存在。若非要護你出來,它們此刻也還發現不了我們。至于三年多前的疫疾……”秋娘不知怎地,覺得她望來的眼神竟有幾分悲憫,那是心境通達方能看透了世情的豁達和悲憐。這姑娘,明明看起來年歲比她還小呀,怎會有這樣滄桑的眼神?
“……確有其事,這片大陸上可是被疫癥害死了上百萬人。我和他,當年也一起醫治過疫疾的病人。”白裘少女瞟了黑衣男子一眼,眸光中帶著思念,他卻未低頭,只是凝視遠方,大步前行。
他們所行的位置,是鄔家囤后方的一大片荒地。這里的雜草在初春時節仍是枯萎的,卻也有近兩尺高,看似多年不曾有人近過了。白裘少女嘆了一口氣,伸手輕拂,就有一陣無形的風揚過,整片荒地上的野草頓時倒伏下來,露出了藏在其中之物。
秋娘怯生生地往里頭看了一眼,不由得噎住:荒地間偶現幾節森森白骨,地上被挖出許多坑洞,想是冬季里野獸找不到吃食,跑來這里堀出來的。她目光一掃,即望見了前方的地頭立著一塊歪歪扭扭的木牌,上面刻著的幾個大字,字字像鐵錘一般砸在她心頭:
鄔家囤四百三十口人葬于此處!
白裘少女輕輕道:“這片亂葬崗,是疫疾過后,有幸逃得一命的村人將鄔家囤的尸骨揀起來埋在這里的。”
秋娘張著嘴,不知道說什么好了,心里隱約有最后一線希望被打破。過了好半天,她才聽到自己澀聲道:“少奶奶可否,可否帶我去找官人?”這兩位貴人神通廣大,說不定有辦法尋到她的良人。
結果白裘少女微微瞇起了眼道:“你一定要找到他,才肯死心的,對吧?”
秋娘垂淚,點頭。
站在一邊的黑衣男子皺眉道:“你真要帶她去尋夫?就為了這么一個……”
“反正就在附近,以你我的腳程,不過是兩刻鐘時間就到。你去還是不去?”白裘少女用力剜了他一眼,“莫忘了你現在還在賠罪期!”
他臉上浮起一點點笑意,連帶著嚴厲的線條都柔和不少。他忍不住摸了摸鼻子道:“好罷,橫豎也不著緊。”俯身湊到她耳邊低聲道,“先前我太莽撞,現在身體可覺得好些兒了?”
白嫩的雙頰頓時飛紅,她惡狠狠道:“滾!”
說話間,鄔家囤中的厲鬼也跟蹤而來。白裘少女道:“這些家伙跟不著我們的行蹤,是循著你而來的,看來對你志在必得。”
秋娘白著臉道:“我到底和他們有甚深仇大恨?!”
黑衣男子也不答話,剛抬頭看了看天,旁邊伸過來一只纖纖素手按住他:“讓我試試新學的行云布雨訣。”
秋娘眼看白裘少女手里捏了個古里古怪的法訣,口中微動,似在默念禱辭。她念動的字句很短,紅唇才剛剛停住,秋娘就覺得身邊這女子身上有微妙的氣勢漸漸逸出,精純綿然,她的人雖然還立在這里,但在秋娘感覺之中,卻似乎和整片天地漸漸融在了一起。
她不知道,這是對方借助訣竅和自身力量牽引了天地氣機。若是天師求雨,那是要開壇作法的,不過對眼前這兩人來說,不過是小事而已。
三人身畔很快就有大風席卷而過,頭頂上不知什么時候凝起了一片片烏云。過不多時,云團當中有淡淡的亮光閃動,又有沉悶的雷聲響起。
黑衣男子攤開右手,露出掌心的一團小小光球,不過丸子大小,卻是金光四溢,令人不敢直視,比正午的陽光還要耀眼。秋娘忍不住退了兩步,不知為何對這金球下意識地心懷畏懼。幸好這金球也只停留了這么一會兒,就垂直飛上天,很快塞進了鄔家囤上空的大團烏云當中。
整片云彩頓時變成了金嵌玉一般的顏色,仿佛日出時層疊盡染的朝霞,在晦暗陰沉的天空襯托下,更顯壯美。緊接著天空就開始電閃雷鳴。十幾個呼吸之后,滂沱暴雨從天而降。
如今是初春時節,滴水成冰,按常理來說是下不起雨的,落下的也應該是冰雹或雪花才對。秋娘瞠目結舌地看著絲絲雨珠自天上掉落,昏暗的天色之中,她猶能看到,雨珠里頭居然夾雜著細若牛毛、若有若無的金絲,入土之后即消失得無影無蹤。
若有外人在這里,定會震驚于這天上下金雨的瑰麗奇觀。
她站在光幕之中,不會被大雨澆身,因此不知道這雨水其實入手生溫、暖意融融。然而光幕之外朝著他們奔來的那許多惡鬼自然也被澆得滿頭滿臉,下一瞬就慘嚎起來,被澆著的部分也冒出絲絲白汽,隨后迅速地融解、消散,仿佛潑上去的是鹽酸而不是金雨。
就這幾息的功夫,已經有幾十只厲鬼吃這金雨一澆倒了下去,身化虛無。它們消失之后,原地會留下一縷淡淡的黑煙,很快鉆入地下不見。
秋娘瞧得瞪大了眼,怔怔道:“這,這是?”
“這是凈化之力。”白裘少女輕嘆了口氣道,“這些厲鬼眼里只有仇恨,已經迷失心竅啦,九匹馬也拉不回頭,只能以神力凈化之,以免日后再釀禍害。”
有頭腦靈活些的厲鬼,眼看討不得好,只恨恨往秋娘這里看了幾眼,轉身就往鄔家囤里逃竄,想借破屋遮擋這看似溫柔、其實要命的雨水。可是地上的積水也同樣具有凈化之力,它們只奔行了幾步,就像白蠟遇著了烈火一樣,慢慢軟倒在地上,隨后被雨水一點一點凈化,終至再不可見。
說是凈化,其實便是滅殺了。最后一只厲鬼消失不見,天上的金雨恰好降完最后一滴。雨收、云散。
眼前這一片荒地仍是荒地,什么也沒有留下。方才喧囂震天的惡鬼,盡數消于無形。若非地面的積水迅速凝成了薄冰,秋娘真要以為自己經歷的不過是一場噩夢。
白裘少女轉向她:“你和丈夫之間,可有什么信物?否則難以尋到。”
“互換的信物,都壓在箱底了,沒有帶出來。”秋娘咬唇想了想,才赧然道:“婚后,我給自己和官人各做了一條同心繩,戴在手腕上了。”捋起袖子,白凈的手腕上系著一條細細的紅繩,繩頭編成兩個如意結,纏纏|綿綿,極是好看。
白裘少女笑了,這紅繩的扣法很是眼熟,她早先見過的。既如此,要找到秋娘的丈夫,一下子變得忒也容易了。
她從懷中取出一只不到巴掌大的小小玉舟擲出,還沒落到地面上,已經變作了至少能夠搭載四、五人的飛舟,平衡地懸浮在離地兩尺之上。
“上來吧。”
這舟兒離地飛起,行進時又快又穩。秋娘此時如何不知道自己遇到了神仙一流的人物?她只敢挪到白裘少女下首位置,安靜坐好,眼睛卻往舟外瞄個不停。這般俯視蒼茫大地的感受,她一介凡人從來不曾體驗過,此刻看著看著,不由得癡了。
有玉舟相載,這一回行進的速度比起她乘坐過的牛車不知道要快上多少倍。她吶吶了很久,才開口道:“不知兩位恩人高姓?小婦人脫困之后,必為兩位立長生牌位……”
“我姓寧。”白裘少女笑得杏眼微瞇,瞟了一眼身邊的男子,“這是我……”話到一半突然卡殼,要怎么介紹呢,道侶?相公?明明還未成婚。
“我是她夫君。”長天瞥了她一眼,突然開聲對秋娘道,“你夫妻二人原本住在什么地方?”
秋娘聞言張了張口,卻吐不出一個字來。這個時候,她才發現,自己居然不記得婆家的位置了!
直到現在,她都能記得婚后與官人相處的種種甜蜜恩|愛、舉止細節,可偏偏就不記得自己到底嫁進了哪個縣城,不記得自己的公婆長什么樣子!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寧小閑望著她煞白的面龐,對長天道:“真是個好問題,她連這個也不記得了。”
他輕輕哼了一聲:“也就是你,濫好心。”
“幸好出發前做了功課。”她一旦笑得得意,就有幾分孩童般的純真,目光掃過地面,玉舟徐徐降下。
眼前,是黑暗中安靜沉睡的小縣城。
街道上早已空無一人,夜色深沉,只有寥寥幾棟房屋中還亮著燈光。秋娘隨他們走下來,發現這是個完全陌生的地方,不由得四處張望:“這里是?”
寧小閑慢慢道:“這是涂新鄉。距離鄔家囤東南方向六十七里,距離松江城只有十里。嗯,你要找的人就在這兒。”
“官人在這里?”秋娘先是一喜,隨后奇道,“他怎會在這個我們從沒來過的地方?少奶奶,您是怎么知道的?”
“你家官人,可是做打糕的?”
秋娘喜得連連點頭,眼里發出光來。
“此事,本不難尋個因果出來。”寧小閑嘆了口氣,拉著長天的手,信步而行。
她步態不急不徐,速度卻很快,秋娘一路小跑才能勉力跟上。
這一跑,就跑遍了小半個縣城,路也越走越偏。
當前頭兩人終于停下來的時候,氣喘吁吁的秋娘才發現自己被帶到一戶民居前頭。
房子小而不起眼,最多只有三間房,屋頂上覆著曬干編好的蘆葦,在寒風中獵獵作響,若非用重物壓住,早已翻飛而去。小小的院子用籬笆隔開。
這一家人的日子想必過得清貧,但檐下此時也掛起了兩只小小的紅燈籠,迎風輕搖,給人一點點暖意。
畢竟,過年了嘛。
秋娘的目光卻緊緊盯在紅燈籠上。像這樣窮苦的家庭是沒有余錢去買燈籠的,基本都靠家里人親手制作。這對兒燈籠卻長得和其他家的都不一樣,不圓也不方,居然是五角形的。
“官人當真住在這里。”她喃喃道,似是歡喜得癡了,“這對兒燈籠的形狀……我以前陪他扎過燈籠,我扎出來的就比別人多了一個角兒,當時還被他笑話。”雙腳不受控制地往前走去。
寧小閑卻伸臂擋在她面前,沖她搖了搖頭,隨后屈指一彈,已將扣在掌心的小石塊彈了出去,砰地一聲擊在這戶人家的窗臺底下。
夜深人靜,這一下動靜就尤為響亮。院子里的大黃狗立刻沖出來,用力吠叫了兩聲。
住在里頭的人立刻醒了,過不多時,屋內亮起了燈,有個年輕男子提著油燈、披著棉襖,睡眼惺忪地走了出來。
秋娘一眼就認出了他。
“官人!”她潸然淚下,再忍不住,大步朝前飛奔,想要撲入他懷中痛哭一番。
為什么他明明與自己同時翻車,卻能毫發無傷,卻能出現在六十里開外的縣城里?這一刻,她已無暇去想。
然而她的腳步只沖到一半就停住了,因為屋子里突然響起了嬰兒中氣十足的啼哭聲。
這屋中,居然有小孩子?
再看她家官人,明明目光已從她身上掃過,卻不作任何停留,視若無睹一般。她茫然頓住了,不知發生了何事。
此時,屋中傳來一個年輕而迷糊的女聲:“阿明,外頭何事?”
阿明再次左顧右盼地確認一番,隨后安撫了一下院中的黃狗。“沒事呢,什么也沒有,你安心睡。”
奇怪,這里明明鬼影子都沒一個地,這狗兒為什么還在狂吠?
想起鬼這個字,他激凌凌地打了個冷顫,突然覺得四下里更冷了,那一股子寒意沁人心脾,似乎穿多少棉衣在身都不頂用。
這初春的天氣當真邪門兒。他嘟噥了一聲,轉身返回溫暖的屋內。
門,當著秋娘的面關上了,離她煞白的面龐不到一個巴掌距離。
她的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過了很久才慢慢轉過來,望著兩人尖叫道:“他,他看不見我?為什么!為什么這里居然有別的女人,還有孩子?他,他……”他難道又找了個女人?可是他們才分開小半天,那個孩子又是從哪里冒出來的?
這大半夜來的心力交瘁,被愛人背叛的痛楚,終于將她狠狠擊倒。她的聲音凄厲,手指甲都深深掐進了掌心,眼中更是冒出了星星點點的紅光。
寧小閑開口了,離她明明還有十丈之遠,聲音卻清清楚楚地傳進了秋娘耳中:
“三年前的正月初三,鄔家囤的農夫鄔水生從荒野上救回來一個女人。當時這女人被摔在一條水溝當中,滿頭是血,身上青紫瘀腫,已經被凍暈過去。鄔家囤的人以為,她身上的青斑是凍傷的結果,自然是好心施救。這女人醒來,第一句話就問‘我家官人在哪里’?她自稱秋娘,又說她的官人名為言明,是做打糕的手藝人,一家都靠這個為生。”
三年多前?秋娘聽得發愣,腦中一片空白。說的是……她?可她為什么不知道,又為什么聽起來覺得耳熟,仿佛親自經歷過一遍似的?
“鄔家囤的村人沒想到,救回這么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卻是引了最可怕的惡魔上門——瘟疫。”寧小閑慢慢走過來,口中嘆氣,“當年瘟疫肆虐大陸,南贍部洲西南部是重災區,尤其鄉間交通不便,所以解藥也是最晚才運抵的,差不多比大型城池晚了一年有余。這當中也不知死了多少人。可是鄔家囤與世隔絕慣了,竟不知道這種疫疾的可怕。這女子才在鄔家囤中呆了兩日,就將疫疾傳染了出去,首當其沖的,就是鄔水生一家人。”
秋娘從她清澄若水的眸子里,看到了自己瞠目結舌的狼狽模樣。“順便說下,鄔水生就是你方才進村之后,見到的那兩個孩子的父親——所以他才那般恨你,如果不是他從荒野里把你救回,鄔家囤如今還是生機勃勃——隨后,疫疾就以不可阻擋之勢席卷了整個鄔家囤,五天之內幾乎所有人都被感染,只有兩個村民見勢不妙,逃了出來。”
“他們,他們最后都……?”秋娘哽咽道,淚珠從眼角滑落,不知為何傷心欲絕,眼中的紅光也慢慢淡去。
“你也見到了那一處亂葬崗。”寧小閑淡淡道,“那牌子寫得有誤,其實并不止是鄔家囤的四百三十口人葬在那里,還有一個人也埋骨于彼處。那個人就是——”
“你。”
“正因為你的尸骨也在那里,所以你的魂魄才會下意識地一次又一次返回去。”她看著坐倒在地的秋娘,繼續道:“你就是鄔家囤疫疾的病源。逃出村子那兩人不敢回去,直到疫疾的解藥也送到了鄉縣一級,這才回家給鄉親們收尸。也是從他們口中,其他人才知道事情的始末。”
秋娘慢慢抬起頭,眼睛已經變得大而空洞:“我早已死了,三年前就死了?那么現在,我,我也是……”雙唇顫抖,說不下去了。
寧小閑代她將話說完:“你也是怨鬼一只。只不過你與鄔家囤的厲鬼不同,他們心心念念要找到你、折磨你,出一出被你所牽連之苦;而你呢,你滿心就想找到自己的官人。”
她頓了一頓,眼里終于浮上來同情之色:“所以每年的正月初三,你都會出現在荒野的冰溝之中,向往來路人求救,有時他們能看見,有時看不見。但無論用什么辦法,你最后都會走進鄔家囤去求救,然后被那群你親手所害的厲鬼反復折磨,直到雞鳴天曉。這一切就煙消云散,直到下一個正月初三來臨,以此往復,無限循環。”
“今年已是第三年了。若非我二人正好去那里試探煞……地氣的異常,也不會將你從這個困局當中解救出來。”
她的聲音不大,卻像響雷轟轟,炸得秋娘思緒幾近于停滯。原來她自己早就是惡鬼一只了么,那還怕什么狼,怕什么鄔家囤的人,她早在三年前就死去了啊!
她口中反反復復道:“可是我不明白,這一切都這般真實,官人他又怎么會……”
“你執念太深,除了自己追求的東西,什么也看不見了。”寧小閑搖了搖頭,“你不記得婆家和你原本住處的位置,是因為你在成婚的一個月后就染上了疫疾。你的公婆趁你家官人外出做生意的時候,找人把你裹在三層棉襖里帶上馬車,丟到了荒原之中。那時你已經奄奄一息,隨后才有了后來發生的一系列悲劇……你死去那天,何曾與丈夫共乘過牛車?不過是心中的癔想罷了。”
她一字一句道:“你下意識地就想回避這般悲慘的過往,所以腦海中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你公婆的模樣,想不起來新房在哪里,能記得的只有和你家官人快樂的過往。你現在再仔細想想罷,你當真不記得他們了么?”
她娓娓而談,聲音傳入秋娘耳內,腦海中就像有一堵無形的屏障,“啪”地一聲碎裂了。記憶的浪潮翻滾而至,一下子將她淹沒。
她想起來了,她是西林村林家的女兒,臘月初二嫁與秀水村的小商販言明為妻。婚后郎情妾意,一直幸福美滿。可是到了臘月廿九這一天,她從外頭回來之后突然渾身乏力,高燒不退,身上也起了細小的紅點,隨后慢慢擴成了青紫色的瘀斑。
她婚后一直與丈夫單獨住在小院之中。丈夫早在兩天前就出門了,公婆見她連著幾天早晨都沒法來請安,心下奇怪,找了郎中來看,卻得出了個外頭人人正談之色變的結論:瘟疫!
這個時候,對待疫癥病人還只有一個辦法:自生自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