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兀惕大概也從未敢想過,自己再返奇楠宗會是在這樣的局面之下。=雜∥志∥蟲=
前來稀樹大草原的路上,長天就為他實行了換血之術,剔除去人類血統,只留下了純正的奇楠族血脈。所以作為半妖的標志——大鼻子、蒲扇耳已經不見,如今的赤兀惕濃眉大眼、鼻梁高挺,反倒更像一個人類。有那眼尖的,瞧瞧他,再瞧瞧多木固,立覺兩人面貌輪廓很是有幾分相似,不須驗血都像是親兄弟呢。
待得赤兀惕走到多木固面前,眾人都不由得屏息。
這年輕的象妖臉上似是變幻了無數神色,最后才喃喃道:“大哥……”
多木固哼了一聲道:“我不知道你這突然冒出來的家伙是誰!我的幼弟早在三百三十二年前就夭折了,你若想得我承認、喊我大哥,須得先驗過了血脈。”他說得斬釘截鐵卻又不失風度,卻只有正面對著他的赤兀惕才瞧到了他眼中的怒色。
他如何看不出,這個早該死掉的小家伙已經擺脫了半妖之身,正是要借今日局勢給自己正名。只要全族人知道“老首領的第四子”還活著,多木固就不能像以前那樣,隨便派人追殺于他。這個惹嫌的家伙偏又得了兩部的支持,從此可以名正言順地活在奇楠宗內。
他的半妖之血,到底是誰給洗去的?這人必然也是神不知、鬼不覺地說動了三部和七部支持他的幕后黑手。多木固想到這里,心中微跳。
赤兀惕卻不管他心里想什么,只大步走到巫官面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道:“有勞了!”
他自然知道認祖儀式該走哪些程序,不待對方吩咐就取出匕首劃破了自己的脈門,鮮血源源不絕,流進了巫官奉上來的水晶漏斗之中。他的道行不如多木固深厚,這一次獻出來的鮮血更多。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這小小的法器之上。
只見血液仍然順著漏斗中的管徑慢慢滲了下去,越是往下,數量越少。
良久,漏斗口終于有一滴金色的血液析出,滴答一聲落在了銀盤之中。與此同時,盤旋在大殿周圍的兩頭祖靈突然飄了進來,化成一縷煙氣,一頭扎進了這滴金色的血珠之中。
這便是最關鍵的時刻了。連赤兀惕都下意識地閉氣等待,他雖然對長天的換血之術極有信心,此刻卻也忍不住心若鼓擂。
又過了十幾息,兩頭祖靈才從金珠中重新冒了出來,在巫官耳邊竊竊私語,重又飛走。
在眾人注目之下,巫官清了清嗓子道:“經祖靈驗證,赤兀惕血統純正,為當世第三位黃金血脈家族成員!”
他的聲音中摻入了神通,飄飄渺渺地傳了出去,至少有大半個奇楠城都聽到了。在這等公眾場合驗證出來的結果,早晚會傳開去,他倒不虞大牧首見責于他。
黃金血脈由祖靈驗證,根本作不得假!所以這聲音剛剛傳出去,就如同水入油鍋,奇楠城內一時喧囂。
這突然冒頭的新面孔,居然真真切切、的的確確是黃金血脈的后人!
宗內原本只有多木固及其獨子才擁有黃金血脈。多木固的胞弟獸親雖和他血脈相連,但因為是象形,沒有決斷議事的能力,所以不算作數,如今再添一名,多數人都將這視為天降祥瑞。畢竟黃金血脈家族越是興旺,奇楠宗也越發繁榮。并且赤兀惕所選的時機亦是精準,恰好就在多木固已經繼承了大牧首之位以后。他的到來,并不會引起大位競爭的風波。
當然,明眼人亦是明白,多木固在奇楠族內威望深重,并且有余下的十部支持,突然出現的赤兀惕本就無力與他競爭。既然如此,他索性就在兄長繼位之后再行出現,正是避嫌又討巧,幾乎就是向所有人表明:我沒有野心,我只是想回來認祖歸宗而已。
巫官剛剛宣布了結果,多木固就高呼了一聲:“果然是四弟!”他的聲音飽含了狂喜、悲愴和難以置信,隨后大步向前,將赤兀惕緊緊抱住了不放開。
赤兀惕也喚了聲:“大哥。”
兄弟二人終于抱在一起,放聲痛哭。
寧小閑一直不動聲色地旁觀,此時忍不住對長天道:“這多木固也真是個當領導的好料子!眼見得赤兀惕認祖歸宗已成事實,立刻就改換了一副面貌,變作有情有義的兄長了。”
長天贊同道:“這人審時度勢,不受情緒左右。論心術、權謀,的確遠超過一般奇楠族人。”說罷,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寧小閑知道他嘆氣的原因:正因為多木固是這樣的人,長天才不得不殺掉他,否則在他領導下的奇楠宗又怎能歸心于隱流?
眾多長老也是眼角微濕,臺上認親的戲碼仍然繼續,直到有人上前勸說,多木固才放開了赤兀惕,揩淚道:“我剛接手了大牧首之位,四弟又平安回宗,宗內雙喜臨門。傳令下去,今晚開宴,全族同歡!”
這命令一層層發布下去,果然所到之處,一片歡聲雷動。奇楠族此前斷食十日,今天清晨才剛開了葷,晚上就有狂歡盛宴可享,怎不將人肚里的饞蟲都要勾出來?
多木固簡簡單單一道命令下去,就將族人的注意力調開,赤兀惕頓時風頭大減,不再是眾人矚目的焦點。他先向在場賓客發出了夜宴的邀請,隨后哈哈大笑,顯得心情極為舒暢:“好不容易兄弟回家,諸位原諒我先行告退!”上前攬住赤兀惕肩膀,兩人說說笑笑,一路走遠。
奇楠族人向來以性格粗豪聞名,眾人也不會怪他們失禮。
從頭到尾,赤兀惕也沒轉頭看寧小閑一眼。
她不動聲色地避開了慶忌,迅速走出大殿。
踱回奇楠城內,才見著人人面上都帶著興奮之色。知情的、不知情的混作一堆,很快這故事就繁衍出三、四個版本來。昨天才過了發喪期,今晚就有盛宴了。她不禁搖頭,這個種族還真過得沒心沒肺。
就好奇心而言,妖怪也不比人類差多少嘛。她搖了搖頭,此時城內食鋪全開,飯菜的香氣一陣陣飄出來,似是要將前十天的錢全賺回來。她隨便找家鋪子,坐下來點了手扒羊肉、酸馬奶,又加了一道雞蛋甩袖湯,慢慢吃喝起來。
此刻對草原來說還是早春,物資不豐,尤其果蔬奇缺,最后那道雞蛋甩袖湯因為放了雞蛋、胡蘿卜、木耳等物,價格居然比前兩樣加起來還要貴。
她才喝了小半碗,鋪外就走來一人,施施然坐在她身邊的位置上。
她意外道:“你居然來得這樣快!”
“我兩天前就到了,一直跟在赤兀惕身邊。”
這人身材高大、面色冷峻,說話字字如釘,正是涂盡到了。
長天改換了計劃之后,就急召他從東征大軍中趕來幫手。以魂修之能,在這軍中行事正是如魚得水。
早在老首領病逝以后,黑崇明就在奇楠宗內多方活動。族人當中反對投靠北部聯盟的聲音很大。他們在稀樹草原上扎根已久,在隱流承諾解決紅泥問題之后,尤其底層妖眾更是對多木固放棄祖先領地、執意東遷極是不滿。這種情況下,黑崇明不費多少力氣就說動了三部和七部的游騎領長,也就是這兩部的軍頭兒,倒向隱流。
寧小閑將赤兀惕送入草原之后,就有專人帶他前往三部和七部密見妖將。長天又將涂盡從東征中喚回來,貼身保護赤兀惕的安全。
“順利否?三部和七部的人,可有反復?”人心叵測,畢竟是鞭長莫及,不易控制。
涂盡嘿嘿冷笑了一聲道:“我們抵達當天,奇楠宗三部就有兩個弋長想要給多木固傳訊,被我順手殺了。七部的游騎副領長有些動搖,我用魂魄分身占了他的肉身,赤兀惕已到草原的消息才沒走漏出去。”
在他們原定的計劃中,赤兀惕的作用本就不是奪權。能認祖返宗,他的任務就已完成了一半。
“赤兀惕在城內風頭正勁,多木固不會馬上殺掉他,他現在還算安全。”她喝掉最后一口湯,“不過赤兀惕既然已經順利通過了血脈的檢驗,多木固也該死了。走吧。”
這一晚,奇楠宗內果然設下宴席,邀賓客同歡。
主角當然是多木固兄弟,寧小閑窩在角落里,直待酒過了三巡,才見赤兀惕走到前方,于是懶懶舉樽走上前去,向赤兀惕敬了杯酒道:“恭喜。”
赤兀惕回禮,將自己樽中酒喝了,暗地里傳音道:“多木固分了一所大宅給我,卻絕口不提分權之事。對了,他還一直旁敲側擊,想問出替我換血之人是誰。”
兩人相視一笑,不好再多言。赤兀惕走了開去,她則提起裙角要返回座上。
此時,忽然有個緊繃繃的聲音在背后響起:“站住!”隨后居然有人伸手,來抓她肩頭。
寧小閑聽出了這聲音的主人是誰,身形一旋,輕盈躲過這一抓,隨后回頭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