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它香火不斷,過個千兒八百年,這世上修士多數都換過一茬兒了,誰還會計較它的過去?”
他說得雖然粗俗,卻是形象生動,眾人不由得會心一笑,聽他接下去道:“白掌門沒有親見,不知道這幾天來在割讓州府的問題上談得尤其艱難。Ψ雜ω志ω蟲Ψ寧營主不在,廣成宮派出的使者幾乎是寸土不讓,直到我們失去耐心打算翻臉,這才稍退一步。五天不過是談下了四個州,照這速度談下去,要達到我們的預期,至少得花上大半個月。并且后面還有賠款問題沒談呢。”平心而論,一場談判談個一、兩月并不算多,就她所知,南贍部洲上持續時間最長的一場領土談判發生在兩個小宗派之間,一共花去了一百三十七年時間。
可問題在于,時機不當。廣成宮表現出來誠意缺缺,更像是打算要拖耗時間。“若結合北方仙宗的行進速度來看,極可能雙方已經達成盟議,由北方仙宗出兵為廣成宮拒敵。屆時我們這里的戰事,又要再生波瀾。并且白掌門莫忘了,廣成宮來自北方的精銳也在想方設法突破我們的阻截,要沖入廣成宮駐地馳援,所以這一役,實是要打得越快越好。”
白擎的面色,少見地現出了猶豫來。長天待池行說完,隨手施了一個結界將這大帳隔離起來,才沉聲道:“另外,風聞伯和陰九幽的分身,已經不是我們此行的重點了。”
他一開口,大帳中的氣氛突然就變得森嚴肅穆。長天面色凝重,一字一句道:
“陰九幽本尊,已在廣成宮出現。”
白擎聽得此言,霍然抬起頭來,面上終于變色:“什么!這消息來源可靠?”
“我親自感知,自不會有誤。”
白擎頓時皺眉。巴蛇對于同階大能的感應,自然不會有錯。那么接下來這場仗,的確不好打了。他耳聞長天接著道,“若我沒有料錯,陰九幽是早回到南贍部洲,卻遲遲沒有現身,該是自虛空返回之后神魂虧耗過重,不得不韜光養晦。這一次廣成宮大禍臨頭,他才不得不站出來,并且他一直與北方仙宗有勾結,這一次廣成宮若得北方仙宗之助,或也是他暗中牽線之舉。若能拖得兩個月,他一則得了休養生息的時間,二則這段時間內南北仙宗交戰,他又可以收割無數生魂以補益自身;三則,廣成宮本身的精銳和北方仙宗的盟友抵達駐地,將再次改變戰局。”
他的總結鮮明:“所以,廣成宮定然打算一拖再拖。”而談判是最好的方式,不損一兵一卒就能令時間飛快流逝。
有道是敵之所需,我之所摧,既然識破了陰九幽的算盤,他又怎么會讓這個對頭如愿?
白擎佇立良久,凝神沉思,才輕嘆一口氣對長天道:“撼天神君,我與寧小閑當日盟議,只是要將廣成宮正本清源。哪知如此戰局下,它反而越陷越深。只愿事實果真如你所度,否則朝云宗就此退出聯軍!”
“將廣成宮從陰九幽掌下解出,朝云宗此行才算圓滿。白掌門這百里之途已行九十,何妨再多邁十里?”長天長身而起,“諸位,七月艱辛只為今朝,請——戰罷。”
眾將面色肅穆,向他彎腰行禮,而后魚貫而出。
最終之戰,終于打響。
寧小閑、瑯琊和七仔離開大軍,已經第三天。
雖是往東北方向而行,這一路上卻出奇地順暢,什么意外都不曾發生。
他們路過好幾個戰場了,有隱流或者奉天府軍攔截廣成宮北線精銳的,有小股流躥南下、搶先劫掠騷擾南部的北方仙宗作案現場。只不過他們都在高空飛行,這幾年七仔修為增長甚快,而它一向是個偏科生,道行的增進倒有一大半體現在速度上了。地面上搏殺得不亦樂乎的修士們,哪怕抬頭望天能看到他的蹤跡,也只見到一條白線從空中劃過而已。
飛行中倒也遭遇了各色人等,不過寧小閑抱定了避事避禍的態度,望見麻煩繞道就走。哪怕是在空中遇到廣成宮陣營或者北方仙宗的修士或者禽妖,七仔在長途飛行時一振翅都是五里,甚至超過了音速,稱得上颯沓如流星,別人是想追也追不上。因此飛行了三天多,也不曾因為別的原因而耽誤了進度。
七仔撐起了護身真氣,不受高空罡風影響,因此坐在它身上的寧小閑和瑯琊二人,連發絲都不曾飄搖起來。
從高空俯瞰下去,盡攬山川河澤之壯美,尤其南贍部洲如此遼闊,各州美景盡皆不同。不過飛得久了,雖然她身體無恙,可難免就有視疲勞,時常就呆怔出神。
她輕輕撫了撫胸前的魔眼,又想起來自己臨行前那一幕。
他們自天坑回去,天已經大亮。弱萍退下時掀起帳簾,帶入了明亮得近乎刺眼的光線,將長天的影子在地上拖得很長。
她恰好就站在長天的影子當中,纖細的身軀被完完全全地覆蓋。
這空空蕩蕩的大帳內,似乎只有他一個人兀自獨立。她微微抬頭,望見所有照來的光線都被他攔在身后,沒有一絲刺入她的眼中。
長久以來,他都是這般替她遮風擋雨,由著她任性胡為。而他站的位置太高,常人難及,前路卻要始終獨行。寧小閑眨了眨眼,突然感覺到他高大的身影很有幾分寂寥的意味,讓她心里隱隱都滋生出幾分不安。
以他的修為,這世上本不該有多少人能威脅到他才是。
寧小閑忍了忍,還是抓著魔眼輕輕喊了一聲:“長天。”瑯琊坐得稍遠,又是閉目入定的模樣,顯然沒有興趣聽墻角。
他那里迅速就回話了,只一個簡單的字:“嗯。”背景安靜,大概這人正在帳內。
“這兩日可有風波?”
“議和期間,甚是平靜。”他將這幾日形勢說了一遍。寧小閑聽完即肯定道:“廣成宮在拖延時間。”
他頓覺有趣:“哦,你怎么知道?”
“這談判,并無誠意。”她經歷的談判也不知道有多少場了,這一次廣成宮的態度,明顯就是拖延時間。
果然是他家丫頭,這方面向來敏銳。長天無所謂道:“拖便拖罷,我們也需要時間。”
“長天。”她遲疑道,“你早知道陰九幽返回南贍部洲了,是也不是?”
他沉默了一會兒,寧小閑察覺出他似是微微一笑:“我這不過是具分身。陰九幽雖是魂修,畢竟以本尊破虛而行,抵達南贍部洲的時間比我晚不了多久。他只吃虧在沒有肉身,恢復太慢。”他輕輕嘆息,聲音里有著遺憾,“他剛返回這片大陸,我就有所感。可惜這人擅于隱匿行蹤,連卜算之術都無跡可尋。若不是這次廣成宮之戰,我還釣不出他。”
寧小閑奇道:“若他早就返回,這數月當中又去了哪里?”
“魂修逐戰爭而生,他自然要去戰亂最頻繁之處。”長天道,“泛大陸而言,只有兩處戰爭舉世矚目。一處就是聯軍與廣成宮的戰斗,不過他已經在這里投放了分身,自會幫他收集生魂;另一處,即是北方戰線。他消失的這幾個月,估計都汲取北方戰線的亡魂來溫養自身了。如此雙管齊下,力量才能迅速恢復。”
他溫言道:“我與他之間,必有一戰。勿庸擔心,這一次,他走不脫了。”
誰管他能不能走脫,我擔心的是你。不過這話,她沒有說出口。
這一天傍晚,他們終于趕到了迭津州內的富平鎮。這里,也是離南贍部洲六大禁地之一“天雷絕獄”最近的人類聚居地,相隔僅有五十里地。
七仔從云端降了下來,離地面只有百丈,目力好一些的凡人已經可以看到天空上有巨大的白鳥飛過。
這個鎮子人口不過千,房屋也建得松疏,寧小閑毫不費力地從幾百棟凡人建筑中找到了那一所紅墻綠瓦的小小院落。
那是老劉頭的家。
上一回她來到富平鎮,就是找到了老劉頭的家中。原因只有一個——拜托白擎將噬魂箭放入天雷絕獄中,讓它引雷極入體,承受最后的淬煉。時間飛快,一轉眼又是小半年過去了。
她此行前來,仍是為了噬魂箭:如果陰九幽重新問世,那么怎少得了蠻族昔年的五大首領之一——都末伏大薩滿當日為他量身訂做的噬魂箭?這件古怪的法器被白擎以貼身的神劍送入絕獄第九重,以最恐怖的雷暴洗煉之。如今,她便要將它取回去,物盡其用。
想到這里,正要囑咐七仔飛過小鎮,直入云端的時候,眼角余光一掃,卻望見老劉頭的院子當中,有一個如今看起來已經很熟悉的白色身影正向她招手。
一張平凡無奇的面龐,一個仿佛亙古不變的微笑。
寧小閑突然嘆了一口氣,吩咐七仔:“下去,停到那棟小院當中。”
七仔自然聽從。巨大的白鳥一個盤旋從天而降,收攏雙翅,一頭扎進了老劉家的院子——這地方太小了,他連張開雙翅的余地都沒有。
這時,候在院中的白衣人迎上前來。瑯琊眉頭一挑,向前幾步,正好擋在了寧小閑身前:“閣下是誰?”
以他仙人之境,居然還看不透眼前這家伙的虛實,在他的神念中,這白衣人就像一口幽靜的深潭,怎樣也探不到底。瑯琊出行前得長天仔細叮囑,一定要保證寧小閑的安全,因此此刻心中實也有些緊張。不過看寧小閑自行降落的反應,這兩人卻是認得的?
果然這白衣人向他頜首微笑:“我姓言。”言行當中俱無半點殺氣,不像前來堵截寧小閑的人。
寧小閑此刻也從瑯琊身后走了出來,望著這白衣人道:“言先生,我們上一次見面也不過是兩個月前吧?什么風又把你刮到這里來了?”
除了第一次在云虎商隊中結伴而行之外,言先生每一次出現的時機都有講究。這一回,她又觸動了什么天機嗎?
言先生笑道:“不是我,而是她。”側身向著后方一指。
寧小閑順著他所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廬中慢慢走出了一名女子,身材纖細,面容精致、完美,卻似乎連身上每一寸皮膚都散發著空洞而冷漠的意味。
這女子對寧小閑點了點頭:“寧小閑,我們又見面了。”
自打見了言先生,寧小閑就對她的出現毫不驚訝了,因為這女子即是天道派駐在凡間的化身,月娥。寧小閑和她在夢中的德水城不僅有一面之緣,還做成了兩筆交易,對彼此都留下深刻印象。
只不過這女人的行蹤比言先生還要詭秘,并且寧小閑相信天道絕不會做無用功,她既然出現在這里,很顯然自己又沾著了什么麻煩。
所以她只好嘆了一口氣道:“又出了什么事是與我有關的,說罷。”
月娥以她慣有的冷漠口吻道:“你沒事,是我有事尋你。”
寧小閑苦笑道:“我能不能說‘不’?”
按她對老天爺的了解,對方沒事是不會扔餡餅給她的。一般來說,天道委托下來的,能是什么小事嗎?
哪知道月娥淡淡道:“能。”寧小閑臉上方閃過喜色,她已經接下去道,“只不過你會錯失大好機會。”
咦,數月不見,月娥就學會吊人胃口了嗎?“什么機會?”
“重得一把趁手武器的機會。”
寧小閑必須承認,月娥這一句話狠狠地戳中了關鍵。
自獠牙斷裂在浚河冰層當中以來,她就沒了趁手的武器。儲物袋中的法器也不知道有多少件,卻沒有哪一件能像獠牙這樣與她血脈相連。她著急趕來天雷絕獄取走噬魂箭,很大原因也是這個寶貝和她的呼應度,比獠牙還要高,正可應一時之急。
現在聽得“趁手武器”這四個字,連月娥都能看出她眼晴一亮。
“是什么,在哪里,以及,怎么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