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最多半個時辰之后,我們同盟內的其他宗派就再不會支持我們。&雜志蟲&”他一字一句道,“在此之前,你必須離開。”
就在此時,瑯琊大步走進來,雙手握拳,好像各攥著一物,隨后一起伸到寧小閑面前。
右拳打開,他的掌心里躺著一枚核桃大小的黑色石頭,像是被高溫所熔,已經皺作一團。
寧小閑看他一眼,等著他的解說。
瑯琊沉聲道:“火鴉真人施放了天火焚城后,我在火鴉擊出的大坑底部找到了這個。”
汨羅也踱步過來,看了看這枚烏核:“火鴉真人這成名絕技,其實需要媒介才能施放。他所生活的赤焰山腹,溫度奇高,里面就孕|育有這種烏石,能夠大量儲熱,并在劇烈碰撞之后瞬間釋放,使這神通的威力再上一層樓。隨后石頭就會變成這副模樣。”
瑯琊點了點頭,左拳翻開,掌心卻是空無一物:
“先前引發了戰端的那一記‘天火焚城’,我找到了地上的坑洞跳進去細翻,卻沒有看到烏石的影子。”他強調道,“找了七、八個坑洞,都沒有。”
寧小閑冷笑道:“不是正牌神通施放出來的,自然不會有這標志物了。可惜,這算不得證據。”
汨羅也道:“不錯,若拿這烏石去給其他宗派看,人家只道我們敷衍了事,誰能證明那記偽造天火焚城的神通,造成的坑洞就一定沒有烏石?”
要證明一樣東西“有”,并不是難事,只要找到它存在過的證據就行;可是要證明一樣東西“沒有”,那可真真是無從下手。所以暗中作祟這人明知道自己施放出來的神通不會留下烏石,卻也根本不在乎這個小小的紕漏。因為這個證據,根本就是拿不出手的。
這個時候,寧小閑才想起來桓公替死得蹊蹺,顯然是有人嫁禍給隱流,那手法和當下如出一轍。看來兩樁事件都是同一撥人所為。隱在暗處的敵人才最是危險,它何時露出毒牙,那可是一點兒預兆都沒有。
與北境仙宗對戰的時候,還要小心防備這暗中的敵人。她可不認為。目前形勢下,汨羅能同時將這兩樁大麻煩都應付好。
寧小閑想了想,正要開口,冷不防心頭閃過一絲驚悸,背后的寒毛也直豎起來。
有危險迫臨!這是敏銳的第六感在示警。她自從提升了自己神魂的強度以來。對周遭的一切至少敏感了十倍不止。果然下一瞬,這頂大帳就被雪亮的劍氣絞成碎片,寧小閑只覺眼前一片晶白閃動,那劍氣如霜如雪、縱橫無倫,帶著毀滅一切的凌厲,還未加身就激得她周身一片冰寒。
寧小閑還未作反應,身旁的瑯琊已經低吼一聲,變回了真身。高達十丈的強壯身軀將她緊緊護在身后。
他的本體是金光犼,表皮的防御也是強硬已極,尋常神兵難傷。
不過在他之前。汨羅已先出了手,掌中不知什么時候已經捧著一朵紅蓮。
蓮花還是荷箭的模樣,層層花瓣如封似閉,不露半點縫隙,于是三人身周也浮起一層淡淡紅光,其形狀與他手中蓮花一模一樣。天外飛來的這數百道凌厲的劍氣,就齊齊擊在紅光之上。
薄薄的光罩微顫兩下,當即幻滅。與此同時,汨羅手中的紅蓮也落下了一片蓮瓣來,他的身軀亦是微一晃動。
不過。那漫天的劍光終是被擋下了。
汨羅的狀態,似是有些不對。寧小閑盯著他背影,疑心道:“你還好罷?”
天狐之身未成,他的神通威力就要打好幾個折扣。汨羅忍下胸口翻涌的氣血。側著臉給她一個完美無缺的微笑:“無妨,你自去。”
大帳被擊碎,三人就看清了施襲者。這也是個仙人,竟然長得像大馬猴,佝背彎腿,毛色灰白。一張雷公臉,并且臉上還有兩道藍痕自眼角垂到嘴角,看起來小丑一般滑稽。可是他握劍的手,卻穩定如磐石。
毫無疑問,這仙人也是以劍入道,并且原身居然是個妖怪,這可很不尋常。要知道和人類這樣平庸的種族不同,妖怪一般以天賦入道,比如瑯琊的本體是金光犼,那么他就是以真身入道,將自己的身體打熬得更加結實。更極端的例子,自然就是巴蛇了。
沒有這般天賦的人族,才會借助外力入道。
與此同時,三人身后又落下一名仙人,卻是剛才手持紫金葫蘆,放出黑水妖物的女修。
這兩名北境仙人,立時對三人形成了前后夾擊之勢。
驚見這里變故,數百親兵立刻包圍過來,將寧小閑等團團護在中央。
這情形不妙呵。己方的仙人太少——這還是算上了汨羅本人——此刻都被纏住,卻顧不得這里。汨羅看著眼前這只大馬猴,鳳眼都微微瞇了起來:“旗旗木?”
這么獨特的形貌和動作,北境仙宗里面只有一個仙人符合。旗旗木出身于蘭銅山的猴群。這種猴妖在北境很常見,但是并沒有甚天賦可言,因此一直是其他宗派的附庸種族。
沒有天賦,旗旗木就以猴身練劍,也不知被多少人嘲諷譏笑過。可是他韌性實在堅強,花耗了兩千年的時光,居然真地給他練成了。先前取笑過他的人,都被他當作了寶劍的祭品。
也正因為他的修行之路比常人崎嶇坎坷太多,旗旗木的性格才變得尤其乖戾暴躁,他從不幻化出人形,只以真身執劍,如若有人嘲笑他的形貌,他會將之虐殺于劍下。此刻他見著兩人身后的寧小閑,綠眼中發出了光來,伸舌舔了舔|唇道:“果然你在這里。乖乖束手就擒,免得還要勞駕猴爺將你切作碎塊。”
他的聲音尖刻,聽起來有猿啼之感,顯出兩分嘶厲。
汨羅側邁一步,將她擋在身后,對旗旗木微笑道:“你的對手是我,莫要嚇壞了姑娘家。”
旗旗木上下打量他一眼,森然道:“久聞奉天府主智計無雙,現在看來。手底的功夫也不怎么硬嘛。看你這修為,決不是我對手。”
持葫蘆的女修冷漠道:“別廢話,快些將寧小閑拿下。”
旗旗木咭地一聲笑,手中長劍驀地遞了出去。直取汨羅面門。別人使劍,都是劍走輕靈,他這一劍卻是力貫千鈞,居然以劍刺出了長戟重斧的感覺,站在他面前只感面前似有山岳壓下。沉重得令人無法呼吸。
汨羅手中由業火衍化出來的蓮花隨之怒綻,露出了里面淡黃色的蓮臺。他手指輕彈兩下,其中八顆玉白色的蓮子當即飛出,直沖向旗旗木。
待得快要碰到他劍尖的時候,這些蓮子搖身一變,居然變作了渾身長滿癰癭和膿皰的丑陋怪物,張開雙臂向著旗旗木撲纏而去。
這是紅蓮業火自罪人身上剝下來的罪孽業報,稱業障子,共有“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五蘊熾盛”八尊魘靈,分別對應了人生八苦。只要心中還有這些執念留存,就會被它們糾纏不休,啖盡血肉。
果然這些魘靈穿過了劍光,直接撲到旗旗木身上,咧開一嘴尖牙就往他皮膚上啃去,就算仙人之軀,兩口之內也被咬出了顏色淺淡的血液。
旗旗木皺了皺眉:“怨靈?”長劍一挑,從魘靈身上刺了過去,卻輕飄飄地毫不受力。
這東西由業障生成,凡間有形有質之物。竟然不能對它生產生傷害。
旗旗木也是見多識廣,當即冷笑道:“雕蟲小技。”劍尖吐出一尺來長的淡淡白光,再次對著幾只魘靈斬了過去。這一回,竟是順利地將魘靈開膛破肚。后者發出尖厲的嚎叫。從他身上掉下來,再度縮化為蓮子,只不過顏色變得淺了。
旗旗木這一生身經百戰,業障子形貌又古怪,很快被他探出了底質。他以猿身入劍道,不知吃過多少苦。心志早就磨煉得堅韌無比,又怎么會被自身業障所擾?這一下以心意凝出“慧劍”,當即將業障都一劍斬除!
不過汨羅也知這東西對付不了仙人,扔出業障子不過是拖延時間。旗旗木這么一頓,他就已經將鞠憂神劍握在手里,目光轉到寧小閑身上,只傳音了一個字:“跑!”
身前旗旗木的劍光劈到,兇戾得無視攔在前方這數百妖兵。
瑯琊也發出了震天的吼聲,和北境仙宗的女修戰在一起。此時汨羅突覺身后一空,在這里所有人的感知中,寧小閑驀地從原地消失了。
是了,她還有神魔獄這件神器在手。
汨羅心中苦笑。她消失之前,只對他說了一句話:
“我們都有各自的仗要打。”
這話的意思,再明白不過。這姑娘的行事總是出人意表,他還以為她會將潛入巴蛇識海的時機,放到十個時辰以后。畢竟拖得越晚,她的神魂才有多一點時間來修復。
然而寧小閑卻是清晰無比地意識到,照目前態勢發展下去,隱奉聯軍恐怕撐不了多久了。她的計劃若是失敗,那么她永遠也離不開神魔獄了;如果能夠成功,或許還有令隱奉聯軍轉危為安的機會,既然如此,她又何必獨善其身?
雁沙崗七十里外,靜僻無人。
一處山洞中,皇甫銘看完了靈鸮鏡傳過來的影像。他剛剛將一枚新鮮欲滴的山莓丟入口中,洞外忽有紅光一閃而入。
他手掌一伸,紅光就停在他的掌心,再不動彈了。
這是一支小小的紅箭。他笑了笑:“表現得不錯,玩得開心么?”
話音剛落,箭身上就有光芒閃爍連連,似是回答。這箭本身如有生命,并且看起來還興奮得很。隨著這小箭往返的黑衣人向他躬身行禮,才道:“幸不辱命,已挑動兩邊仙人參戰。”
皇甫銘這才站了起來,即有仆役上前,替他換過了衣袍。此時已可見到,他結實而平坦的小腹上,天雷留下的黑痕已經不足銅幣大小,再不能阻礙他的行動了。
他愜意地伸了個懶腰:“吩咐下去,全員出發。”
寧小閑剛剛閃入神魔獄,丹爐窮奇就趕緊地迎了上來:“女主人!”
她擺了擺手,無暇說話,抓著爐子直接進入神魔獄第二層,站到了一間牢房前。涂盡已經候在這里,將滿愿珠遞到她手中。
她才將珠子佩到頸上,都伏末就鉆了出來,驚訝道:“現在?”
“嗯。外面打得天翻地覆,有人栽贓隱奉聯軍的仙人破壞大陸盟約,所以現在雙方的仙人全部參戰,但糟糕的是我們居于劣勢。”寧小閑快速答道,“我們的計劃,要提前了。”
都伏末目光微一閃爍,苦笑道:“好罷。”
寧小閑瞟了他一眼:“有甚事未完成?”
“沒了。”都伏末輕嘆一口氣,“就是快死了,心里有些不舍。”
“……”這話她不知該怎么答才好。的確現在沖入巴蛇識海,她或許還有活著回來的可能,但都伏末這一縷靈識卻是必消亡無疑了,并且死期還提前了十個時辰。哪怕這老頭子早就做好了從容赴死的準備,現在也難免悵罔啊。
“請說?”相處了這么幾個月的功夫,她對這大薩滿的脾氣也能摸清幾分。
都伏末果然點了點頭:“我茍活了這么久,最后是為滅殺陰九幽而亡,也算此生不虛。只有一樣:我一生所學怕是要就此失傳了。”
都伏末本尊死于長天之手,這一縷靈識若再消亡于巴蛇識海之中,那么大薩滿一身驚天動地的本事,果然就后續無人,從此成為絕唱。
“你的意思?”哪怕時間緊迫,她心里一動,仍然問出了這一句。
“你原本甚是合適,畢竟已經以人身修妖法了,也就不在乎再以人身修習蠻人術法,并且我總有些預感,你要是學了我的本事,今后大有可為。可惜你這一趟活著回來的機率也不大,老頭子的心得不能放在你這里,否則還是失傳的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