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安魚搖頭,“上山以后我給姑姑寫過好幾封信,都沒有回音,托人去看,只說我家里已經沒人了。宗內門規森嚴,我也不能私自下山探望。”
“沒有聯系么?這倒是奇了。”女子沉吟了好一會兒,“這些年,從來沒有外人與你通聯過消息?”
“沒有。”她原先就只有一個親人,后來連姑姑也下落不明,安魚就成了標準的孤女。“我沒再下過山,只以朝云宗為家。”
這時店家連著端上來兩道菜,一盤是黃澄澄的蔥油白切雞。剛才那頭健壯的小公雞已經變作了盤中餐,上頭還噴了香油、撒了姜蔥絲,骨頭縫里還淌著血水,卻是皮爽肉滑,現在安魚總算知道方才那一桶冰塊是做什么的了——未經冰鎮過的雞皮,哪會這樣又脆又嫩?
另一盤看著只是清蒸活鱸,直到下箸才知道,醬汁居然是酸甜口的,帶著梅子的清香。
這居然是用梅汁去燒成的,江魚的土腥氣都被蓋去了個九成,鮮甜好吃,很適合姑娘家的口味。
女子也不說話了,席間沉默下來。
這家蒼蠅店的東西居然這樣好吃,比朝云宗的伙食不知道強上多少倍。可是安魚只覺這小店里的氣溫迅速下降,不僅暑熱盡消,甚至還有些兒涼意。連一邊遲鈍的老頭子都搓了搓手,奇道:“怪事,怎么三伏天的大中午居然涼颼颼地?”
話剛出口,女子即輕笑一聲:“是么?”
說來也怪,她只說了這兩字,寒氣就不見了。而后這女子低低說了幾個字。
安魚沒聽清,下意識道:“什么?”
“我說——”女子湊近了,在她耳邊一字一句道,“天命有時!”
這四字平平淡淡,坐在一邊抽旱煙的老頭子耳朵倒很尖,正思索這是什么意思,一抬眼卻見安魚的面色變了。
這個雙眸靈動的小姑娘,突然變得呆呆怔怔,木然道:“請吩咐。”
她直視前方,雙眼無神,仿佛化作了一具傀儡。
驟起變化,坐在對面的女子也有些吃驚,端詳她好一會兒,才支著秀頜道:“回山之后,將余姚的丹藥都偷出來,倒到金光池里。”金光池是群見峰主樓前的一口涌泉,從來清沏見底。
安魚毫不猶豫應了一聲:“是。”
她想了想,又道:“將你最討厭的同門找出來,打折他的腿!”
“是!”
“當真這么干脆?”女子自言自語,“那再換個要求,你聽好了——”她輕咳一聲清了清嗓子,
“你替我殺了權十方!”
安魚眼角跳了兩下,面露不豫之色,卻沒有答應得那樣干脆。
這小姑娘即使在神智受控的情況下,也依舊不想傷害權十方性命嗎?這女子明眸轉來轉去,終于顯出了頑皮之色:“快些答應!”
安魚嘎聲道:“我,我,我不能……”
女子肅聲道:“你竟敢抗命!”
安魚面色發白,似在苦苦抵抗某物,未幾額上有汗珠滾滾而落,眼皮卻微微顫抖,顯然內心掙扎得厲害。
女子輕敲桌面兩記,聲音轉厲:“還不答應么?”
安魚簌簌發抖,一張俏面突然脹得通紅,小巧的五官也皺在一起,狀甚痛苦。
看她這模樣,似是下一秒就要嘔出血來,卻還哆嗦著搖頭:“不,不行……”
“罷了。”此時外頭突然有人嘆息一聲,“到此為止吧。”
女子妙目流轉,好笑道:“怎么,心疼自己的徒子徒孫了?”卻也凝聲對安魚道,“放棄這個要求。”
不再受刁難,安魚的面色一下放松下來。
外頭走入一人,高大的身影在跨過狹窄門戶的瞬間,將照入的光線都遮擋了。
這人長身玉立,修眉俊面,令人一見即有如沐春風之感,正是權十方。
他逕自走到桌邊坐下,細看安魚兩眼,搖頭道:“她自己也不知情。不知者不罪。”
這話說得沒頭沒尾,但寧小閑明白他的意思。兩人在臨湖小筑時,就發覺樓下多了個小跟班。若按權十方的原意,是要直接將她提上來審問的,不過寧小閑倒是好奇,安魚的修為太弱,哪個不開眼的會派她來跟蹤兩大仙人?
直到問出她的名字,寧小閑才重視起來。此時她基本已經確定,這孩子的確是誤打誤撞,也到臨湖小筑喝茶而已,但她卻不打算輕易放過她,因為安魚這名字,其實寧小閑也有印象了。
先前交給權十方的名單上,最后一個名字,就是安魚。
也即是說,在汨羅從賀命甲處搜出來的花名冊上,記有安魚此人。這本花名冊每過一段時間都會更新,記錄蠻人在南贍部洲各地的行蹤、行當,以及投入各派刺探機密的成員。
拿到這本冊子的時候,寧小閑正在閉門進行劫后的修復,隱流則遵長天之命,將冊子上的細作按門派分別歸類好,發往各大宗派掌門,以便他們清理門戶。至于朝云宗這一邊,是由寧小閑親自交給權十方。不過她今晨出關翻看這本冊子的時候,卻覺得有些地方想不通順。
要知道蠻族留在南贍部洲的人數不多,這么多年不可避免要受到戰爭、災害、疾疫因素而減少,幸好蠻人的生育能力遠比妖怪強大。這些留在大陸上的蠻人遺族,照樣可以隱瞞身份,潛伏在凡人當中娶妻生子,誕下后代。
這些蠻人的后代,就是他們從事地下工作的新血了,其中多數都是與人類所生,帶有一半以上的人類血統。由于人類的排異性,蠻人多半會為自己的后代換血,將他們洗成純血的人類,這才方便將幼輩送入人類的仙派。
其實,這種作法早就持續了近千年。寧小閑逮住摩詰天的璇璣時,后者就告訴她,鏡海王府時常將蠻人的后代安插在仙派當中,這一著最高明之處,就在于連這些孩子都不曉得自己真正的身份,只以為自個兒當真是根正苗紅的人類,如此在門派中行事才能全無破綻,不被人指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