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甲定了定神,收起心思代下頭,跟著車隊繼續前進。
在城南卸完了貨,饒是他正當壯年,腰也酸得直不起來。不過干完活以后,領隊就過來發寶券了,每人按券可以領七兩肉,五斤面,五斤米。
奚甲眉開眼笑地接了。眼下兵荒馬亂,想混口飽飯可不容易。外頭餓殍遍地,人吃人的慘劇都屢見不鮮。還是他有遠見,蠻人占城以后征壯丁出城,他立刻就報名跟上了車隊,這才能拿著米和肉回家。
有這些報酬,煮米時多兌點水,加點糜子,也能堅持許多時日。比起左鄰右舍,那是強得太多了。
他原本疲憊已極,拿了報酬在手里,腳步一下輕盈許多。他又恐旁人覬覦,將東西都盡量掩在衣里。
回家的路不長,路過鄰居家,他忽然發現宅門大開,不由得好奇,走進去轉了一圈。王婆的兒子十二天前死在摩詰天的攻城戰里了,她孤零零活下來。可是哪怕再悲痛,城里不太平的時候也不該大門洞開才對。
里頭沒人,并且屋子顯然已經被搬空了。奚甲看見簸箕翻在院里,夾縫里還有幾粒苞米,想來王婆當時正在喂雞?當然,雞已經沒了。既然王婆不在家,在這個生活物資匱乏的時期,她家免不了被洗“借”一空。
他不免唏噓一番,往外走時看了看王婆家的大門。這是她兒子還活著時給她打的,用的木料很厚實。
劈回去了也能當柴燒,他想,反正看樣子老太婆也回不來了,晚點他就拿斧子來吧,別人吃肉,他好歹喝點湯。
這么想著,他推開自己家門,一眼望去家里都還是老樣子,并沒有被打砸搶過的痕跡。奚甲松了口氣,畢竟自己離家多日,而危險可不僅僅來自蠻人,許多走投無路的人類同胞同樣會鋌而走險。
他亮嗓子喊了句:“爹,我回來了!”世道太亂,他家又太窮,奚甲已過而立之年卻還未娶妻,與老父相依為命。
屋里無人回應。
老爹有些耳背,奚甲一邊將米面肉拿去廚房,又喊他一聲。
還是無人應答。
奚甲這才覺得有些不妙,去他房間一看,果然沒人。
恰好出去了?
奚甲壓著心中不安做上了飯,等著。
天黑了,不多久月上柳梢頭,老爹卻始終沒回來。
奚甲心中噗噗亂跳,再等不得了,出門去找。
這一找,就是好幾個時辰。可惜,他一無所獲。
他問過了許多人,也拜訪許多戶人家,可是對方和他之前一樣,臉色疲憊中透著冷漠,不待他說清來意當啷一聲摔上了大門,險些夾到他的臉。
他都快記不得了,許多年前他們曾是和睦的居民,友善的鄰人。
直到第二天清晨,奚甲也沒找到老爹。他回到自己的破屋時已經筋疲力盡,自己在外奔波多日,回來之后水米不曾沾牙就外出尋父,走進家門就撐不住了,一股坐在地上直喘粗氣。
這時候,大門咚咚作響,有人敲他家門。
天還沒亮,誰會這么早上門?奚甲爬起來從縫里看人,這才開了門:“賈添丁,你來作甚?”
上門這人生得獐頭鼠目,十分委瑣,正是他平素看不起的鄰居賈添丁。
賈添丁左右望了望:“進去說話。”言畢揚了揚手里一頂皮帽子。
奚甲一望之下,頓時抓著他胳膊:“我爹在哪!”他三年獵得黃鼠狼,親手剝了皮子給父親制帽,正是賈添丁手上這一頂,斷不會認錯,父親寶貝得緊,出門必戴。
賈添丁急道:“進去說,不然我走了。”
他生得瘦小,奚甲一把將他提進來,咣當關門。“說吧。”
“大甲,你家漆黑了兩晚,我看昨夜又亮燈才來找你。”
這話說出來,奚甲心里咯噔一響:爹失蹤兩天了?一個大活人,就這樣走丟了?可是奚甲知道,這個城市布滿危險。父親走丟兩天,被找回的機率就已經變得很小了。“我爹在哪?”
“被蠻獸抓走了。”
奚甲腦子里“嗡”地一響。
真是怕什么就來什么。他外出十日,天天惦記老爹,唯恐他自個兒在家遭罪,哪知……
原來天府關里一共就九,每家取水都要排隊。奚家老頭前天傍晚照常出門打水,返程走的是甜水巷。
賈添丁就住在巷子深處,那會兒行人少,他在門里正好聽見外頭有些兒喧嘩,先是水桶落地的聲音,而后是奚老爹驚恐的叫聲和求饒聲,不過聲音短促,只持續了兩、三息就停止了。他透過門縫膽顫心驚地瞧,發現外頭站著兩個蠻兵,正把昏倒的老頭裝進麻袋里。
這兩人撤得飛快,賈添丁等了好一會兒沒再見到人,就出門將奚老爹遺留的東西揀了回來。
“你要不信,我那里還有一口水桶,也是你家的。”
奚甲的臉色煞白:“他們將我爹帶去哪里?”直覺不是好事。
賈添丁低聲道:“我也不知道,那兩個蠻人說話,我只能聽懂個別字眼。”天府關被圣域占據了一年多,有些凡人給他們做活,也能聽懂一點蠻語。“我在蠻將府里打過雜。”
奚甲嗓子很干:“他們說什么?”
“大甲,你可站好了。”賈添丁悄聲道,“我斷斷續續聽懂一點,好似是什么餓了,要趕緊喂食,馬上又要打仗……”
他話未說完,奚甲“啊”地一聲口吐鮮血,仰頭便倒。
賈添丁又是推胸又是掐人中,好不容易將他弄醒。奚甲大半天不吭聲,雙眼發直。
對賈添丁的話,他沒有多少懷疑,因為那一瞬間他想起了進城時見到的蠻獸大吃活人的慘景。那種怪物能在鬧市區當場行兇,還表現得如此嫻熟,一定也是因為它常常能吃到人肉。
他耳聽又聽賈添丁接著道:“你離開時間長,不知道這幾天城里總有獨居的老人失蹤,至少有個上百人了。”
奚甲腦子里嗡地一聲,立刻想起王婆家空洞洞的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