乩童與施行請神術的人不同,完全不知請來上身的鬼神都說過什么話,做過什么事。這也有效地保護了自身,否則那些對話中不知道有多少不足為外人言道的秘密,若是乩童這樣的外人都能聽了去,十有八、九要被滅口。
柳青巖的個人意識重新掌控身體,面上立刻露出疲憊之色:看來這次扶乩成功了。請來的鬼神能力越強大,對乩童的身體負擔越重,扶乩持續的時間也越短。他先是在缽中城擔驚受怕二十余天,又被池行打成重傷,接著再請來了秦廣王這樣的大神,饒是有寧小閑的丹藥支撐,現在面色也是白里發青,體力和精神雙重透支。
寧小閑點了點頭。
柳青巖抿著唇,問出了最關鍵的問題:你……眼珠微動,怯怯地看了長天一眼,您二位,想要如何處置我?
寧小閑似笑非笑:凡人自有凡人律法約束,與我們無關。她又不是斷案的府衙,為什么要憑判人家的是非?再說,你就算逃過了人間的律法,以你身負的罪孽,依舊要在地府里受苦。她拿出鎮壓了惡鬼羅喉的封魔球,指著它對柳青巖道,操控惡鬼謀害親人,手上沾染了數百條人命,可稱罪大惡極,你死后恐怕要入第十五層磔刑地獄,受千刀萬剮之苦。
柳青巖的臉更白了,好一會兒才吶吶道:她,她可是無礙?
我妹妹……他吐字艱澀,提起這世間唯一的親人,心里頓生荒謬之感:她和他的家人,竟然都是死在他手里。柳青璃。
這小子算是良心發現了么?
是了,方才池行回述幻城經歷時也說過,羅喉告訴他二人,它與柳青巖簽的契約根本無法完成,就是因為走丟了一個柳青璃,殺盡莊上所有人的條件根本無法達成。可是柳青璃才出生多久啊,連站都站不起來,再說柳青璃的父母也都死在惡鬼手里,這么個連自保能力都沒有的小女嬰,又是如何逃過羅喉的毒手?
寧小閑心口突突跳了兩下。
這么風平浪靜的時刻,居然有心血來潮?
她不動聲色地撫了撫心口,忽然對羅喉道:誰打傷了你?
這惡鬼的段數當真不低,她拿下羅喉看起來輕而易舉,那是因為借用了噬魂箭之力。這把奇兵連陰九幽這等魂修的鼻祖都能重創,何況一只陳年老鬼?可換了其他人,比如柳天師家族,恐怕要對付它就沒有那般容易了。并且寧小閑也知道,羅喉脫出封印當天,還釋放出柳莊鎮魔祠中鎮壓的許多鬼物,因此柳家要對付的敵人其實很不少,這種情況下,又怎么能對付得了羅喉?
惡鬼在封魔球中舒展身形,看來不想答話。寧小閑笑了笑,伸指在球體上一點。
她不過是輕輕一點,封魔球中卻有電光閃爍,緊接著十幾道細若絲線的雷霆落下,擊在黑煙上。
在這惡鬼的長聲慘呼中,寧小閑悠悠道:監獄里新進來一個比你段數還高的鬼物,所以這套電火刑罰也是新近才研究出來的。劈完雷還有一套真火灼燒大餐,你可要接著也嘗嘗?
能拿來招待陰九幽的雷霆劈在這羅喉身上,它哪里吃得消?眼見魂體瞬間變淡了大半,惡鬼也知道自己再多挨得幾發,恐怕就當真魂飛魄散了。這里與柳宅的鎮魔祠不同,那些凡人無法直接殺滅它,才將它鎮在煙云缽中慢慢消磨。可眼前這女子有的是辦法弄死它,并且看起來心情很不好,眼底還有團團殺氣,大概也不巴不得弄死它解郁出氣。
這種時候,還是別觸對方霉頭比較好。
所以羅喉這時乖乖配合道:不,不用了,我說就是。
原來它雖然被鎮在煙云缽中,依舊能夠敏銳地感受到人心善惡,當時就迅速地捕捉到柳青巖的心神正在急速黑化。它自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開始引|誘少年解開它的封印。它原也做不到這一步,怎奈柳青巖恰好是個乩童,對陰魂的敏感程度遠遠高于其他天師,羅喉輕輕松松就將話傳到他的耳邊,開始了連綿不絕的勸誘。
二十余天前,柳青巖用自己的精血解開了先祖的封印,將羅喉放了出來。這惡鬼同時又釋放了被一同鎮壓的其他鬼蜮之物,一齊反噬柳天師家族。后者倉促應戰,雖然將其他鬼物都消滅干凈,己身卻也遭了重創,被羅喉一個個殺死。這就是鎮上居民聽到的種種可怖怪聲的來源。
小女嬰柳青璃的父母雖然將她藏了起來,怎奈惡鬼本來就不靠眼睛尋人,在殺掉柳氏全族之后,察覺到莊中還有生命活動,于是一路尋來,破除其父母設下的隱蔽結界,就要將這女嬰抓出來殺掉。
他和柳青巖簽定的契約,彼時這少年還未認識到其中的關鍵之處,羅喉卻是一清二楚的。契約取走了羅喉的一魂一魄收在煙云缽中,只有他將契約上的條件全部完成,才能揀回殘魂,自由地離開,否則他依舊和煙云缽綁定在一起。
這也是柳氏馭鬼的手段:將鬼物的部分魂魄與法器綁在一起,令其不得脫控。只不過羅喉的段數實在太高了些,對付尋常小鬼的辦法不能套用在它身上,也只有這種限制本身依舊生效。
所以它原本的打算,是殺掉女嬰之后再想辦法借他人之手,弄死柳青巖,從此就逍遙自在了。不過就在這個時候,有救兵從天而降,將它擊成重傷,搶去了女嬰。
就在這個時候,倒地瀕死的柳氏族長拼盡最后一口氣,將它重新封印回煙云缽中,這才撒手人寰。
它既然重被封印,再之后外界發生了哪些事情,它也不清楚了。
打傷你的人是誰?這話剛問出口,寧小閑就覺得不妥。畢竟這惡鬼已經在缽里呆了兩百多年,世間英雄輩出,它能認得哪個?
哪知羅喉卻道:我不知道他來歷,卻知道他的身份。冷笑了兩聲,他雖然身手靈活、面色紅潤,看起來與常人無異,可是皮囊當中那個魂魄卻有些古怪。我一望便知:他根本不是活物!
寧小閑心中驀地又是一跳:什么意思?
他不是活人,也不是陰鬼,而是一具行尸走肉。羅喉沙啞道,他是僵尸之流。
寧小閑下意識地望了長天一眼,見他也全神貫注,不由得道:那人長的什么模樣?
身材特別高大,比起……羅喉四下尋找參照物,這里除了它也只有三個人,所以它只好拿長天作比較,比起這位大神還要高出一個頭,虎背熊腰,尤其壯碩。四方臉、眉眼細長。
它說到這里,望見寧小閑臉上已然變色,不由住了口。
她正要讓它接下去說,邊上的柳青巖突然道:可是長這模樣?隨手取了張紙,在炭盆子里揀了塊黑炭,描繪起來。
寧小閑沒料到這少年竟然擅于手繪,只寥寥勾了幾筆,就有人像躍然紙上。柳青巖看她一眼,苦笑道:我自幼失聲,族中也無親近的平輩可以玩耍,只得自己尋些樂子,平時順手繪些花鳥魚蟲來打發時間。他天生是啞巴,柳氏對他失望透頂,幼童最懂得趨炎附勢,眼見大人們都不理他,孩童自然也沒人愿意與他一起玩耍,因此柳青巖自小練成的除了一肚子算計以外,還有這丹青畫術。
再多添得幾筆,畫中人就清晰起來,形、神、貌兼備。
最重要的是,這張面孔,寧小閑雖然只見過一次,卻留下了深刻印象。
這個人,就是饒平城附近的地煞脈眼逃出來的靈魃,海勒古。
連長天看到這里,面色都轉為凝重,沉聲道:你在何處見過他?
就在這里。柳青巖丟下炭塊,在柳莊。當然,那時我家還沒被燒作平地。
他說我家的時候,面上沒半點表情,連肌肉都紋絲不動。
細細道來,不得有半點疏漏。
長天的聲音也沒有半點起伏,可是柳青巖聽在耳中,總覺得自己如果不乖乖聽從,恐怕后果可怕可怖。所以他清了清嗓子道:二十六天前,柳家迎來一位貴客,指名道姓要找我。
修仙者若想與其他五道中人對話,最方便的法子就是找乩童幫忙了。可是對柳家和柳青巖來說,這都是怪事。柳青巖降生時有一魄來不及歸位,因此天生不能說話,不能念誦扶乩的咒語,所以從來也沒有什么人會找上他。
柳家族長面對那位強大的修仙者,當然將柳青巖的情況說得一清二楚。可是那人只說無妨,并且要了間靜室,只帶了柳青巖一人進去。
柳青巖也不知這人意欲何為,可是這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和顏道:莫怕,不會害你。話音未落,就有一縷黑煙從他袖中鉆出來,撲進了柳青巖的口鼻當中。
---水云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