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樓青白酒旗迎風招展依舊,出入的酒客渾然不知這家在京城頗有名氣的酒肆已經悄然換了東家。
這一次邵明淵是從后門進的,連前面酒樓都沒去,直接進了后院一間屋子,跟著來的兩名親衛悄然守在門口。
屋內布局明朗,臨窗的桌上擺著一只細白瓷大肚的酒壺并一對酒蠱,窗臺上一盆芍藥花開得絢爛。
邵明淵坐下,沒有斟酒,只是靜靜等著。
大約過了兩刻鐘左右,門外傳來動靜,片刻后門推開,邵知領著一位中年漢子走進來。
“將軍,林鏢頭來了。”
邵明淵看向林昆。
遠威鏢局在京城開了多年,甚至在一些大城市開設了分局,作為鏢局的副鏢頭,此人可算得上一號人物。
眼前的中年漢子身量不高,卻很壯實,飽經風霜的臉上有一雙明亮精神的眼睛。
“林鏢頭。”邵明淵率先出聲。
林昆目光灼灼望著邵明淵,忽地拜了下去:“見過將軍!”
他雙手輕顫,似是竭力忍著激動。
邵明淵有些意外,伸手把林昆扶起:“林鏢頭不必如此多禮——”
林昆站起來,一雙眼亮亮的,眼中滿是見到崇敬已久之人的熱切。
邵知沒好氣地想:這人執意要等見到將軍才說,該不會是因為純粹想和他家將軍見一面吧?
邵知這樣想著,目光落在林昆緊握著邵明淵的手上。
哼,還不放手!
邵明淵比邵知淡定得多。
這樣的眼神,他在北地見得太多了。
“邵知,你先出去吧。”
既然此人要見了他的面才肯說,可見是不愿意有旁人在場的。
“領命。”邵知掃了林昆一眼,默默退了出去。
室內只剩下邵明淵與林昆二人,邵明淵抽回手,指指桌上的白瓷酒壺:“林鏢頭,喝一杯么?”
“不,不用了。”在大名鼎鼎的冠軍侯面前,作為一名走鏢混日子的普通百姓,林昆顯然有些激動,望著那張近在咫尺年輕而英俊的臉,忍不住表白道,“將軍有所不知,想當年我還年輕的時候,就聽說過您的英雄事跡了,對您特別崇敬——”
邵明淵:“……”
他垂眸,伸手把酒蠱翻轉過來,執起酒壺依次倒滿,而后推過去,溫聲淺笑道:“我的榮幸。”
手指碰上冰涼的酒蠱,林昆才清醒過來,不由呆了呆。
他剛剛都胡說八道了些什么?
“這酒名‘醉春風’,林鏢頭定然是喝過的。”
“哦,喝過,喝過。”林昆接過邵明淵遞過來的酒,暈乎乎就喝下去了。
邵明淵沒有覺得好笑,反而心頭發澀。
百姓就是如此,你保護了他們,他們便把你敬在心里,饒是平時頂天立地的漢子都能流露出孩子氣的一面。
沒有黨爭,沒有忌憚,這些最樸素的感情,一直是他堅守北地的動力。
邵明淵理解林昆的心情,沒有直接進入正題,而是如朋友小聚般閑聊了幾句,見他心情漸漸平復下來,才談起:“林鏢頭應該知道,我的妻子當初落入韃子手里,是因為走錯了路——”
林昆神色一變,放下酒蠱肅然道:“是。”
將軍夫人被擄走時,他就在場,哪有不清楚的,那是走錯了路嗎?
眼前的人雖年輕,卻是他敬仰已久的人,林昆心一橫,把那個在腦海中盤旋已久的念頭說了出來:“將軍,小民認為,當時不是走錯了路那么簡單,是前來接夫人的人有問題啊!”
“所以當初前來替換的將領提議改路時,林鏢頭才會強烈反對嗎?”
“不錯,將軍有所不知,小民其實是北地人,七年前才逃難到了京城,現在的老家其實是我婆娘的娘家,所以別人對那條路線一無所知,小民卻再清楚不過,從那處岔道走的話,有一處山道特別適合設伏。”
邵明淵一聽林昆是北邊人,沒有太意外。
當時他聽邵知回稟的情況,就隱約猜到,這位因為改道不惜與蘇洛峰吵起來的林副鏢頭若不是心中有鬼,那么就一定是曾到過北地的。
也難怪侯府托鏢,遠威鏢局會派這位林鏢頭走鏢。
邵明淵又斟了一杯酒遞過去。
許是說開了,這一次林昆沒有絲毫局促,接過來一飲而盡。
邵明淵定定望著他,忽然起身,抱拳一禮:“那么林鏢頭能否仔細想一想,在隊伍未改道之前,可發生過什么異常?”
林昆嚇了一跳,騰地站了起來,無措道:“將軍,您可折煞小民了!”
他想去扶邵明淵又覺得不合適,急得臉色通紅。
不忍他為難,邵明淵重新落座,語氣鄭重:“請林鏢頭好好想想,這對我很重要。”
林昆一聽,便絞盡腦汁想起來。
他想了好一會兒,遲疑道:“要說異常嘛,似乎也算不上——”
“林鏢頭說說看。”
“就是過鬼哭林時……鬼哭林將軍知道吧?”
邵明淵不動聲色從懷中抽出一卷圖,緩緩展開,伸手輕點某處問:“是不是這里?”
林昆眼睛一亮,連連點頭:“不錯,就是這里!當時隊伍路過這里歇息時,貴府總管事帶了幾個人,說想打牙祭了,要去林子里獵一頭野豬來吃,小民曾提議不要去,不過見他們堅持,就沒有再多說。這事吧,其實算不上什么異常,別人全都沒在意,就是小民當時心里有點膈應。”
“為何?”
林昆伸手點了點鬼哭林的圖示,嘆道:“當地大多數人只知道鬼哭林到了夏天會生一種瘴氣,進去的人十有八九會把小命丟在里頭,冬天就沒事。小民卻還知道一個情況,進了這林子沿著這里走,就能橫穿一個山腹,到達與韃子接壤的地帶了。”
邵明淵眼神驀地一縮。
原來如此!
那邊是回攘,若是正常趕路,需要繞行四五日才可抵達,并不在路線之內。
林昆見邵明淵神色冷凝,忙道:“小民沒有別的意思,就是不愿多生是非罷了,那條近路罕有人知的。沈管事他們沒用太久就回來了,把獵回來的野豬烤了,小民還分了一塊吃呢。”
罕有人知,并不代表沒有人知。
濃濃的疲憊和冷意涌上來,邵明淵不動聲色笑笑,舉起酒壺道:“來,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