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清寒,帶著海風輕微的腥咸之氣。
風動樹梢,將剛剛長出新葉的樹枝吹得嘩啦嘩啦響。
司徒盈袖身上的黑色夜行衣和黑夜融為一體,隱藏得本是極好。
但是她到底經驗不足,乍一發現司徒健仁和張氏之間的秘事,心情很是異樣,張望的時候,腳下的力氣重了些,一下子司徒健仁和張氏的內室屋頂上踩出些微的聲響。
一條長鞭很快如同矯龍一般橫掃過來!
司徒盈袖雖然被師父精心訓練了那么久,但是臨敵的經驗太少了。
情急之中,她猛地一個后仰,纖腰急擰,整個人都要往后貼在屋頂上了,才堪堪避開那道長鞭。
“何人在此窺伺?!”有人低低地呵斥,躍上屋頂。
司徒盈袖瞥見那人的舉止,悚然而驚。
那人和她一樣,都是穿著夜行衣,但是一舉一動極有章法,一看就是做暗衛做久了的人……
爹和張氏這邊的屋子,居然有暗衛守護?!
司徒盈袖心念急轉,也不回頭,手臂伸出,抓住那人的長鞭,用了巧勁往下一拖一拽。
那人剛躍上房頂,還沒有來得及站穩腳跟。
再加上在這里守了這么久,從來沒有遇到過大的危險,以為又是知道司徒家錢多過來踩點偷錢的宵小之輩,就托了大,沒有使出十分的功力。
被司徒盈袖這樣一拽,下盤不穩,那暗衛竟是直直地從屋頂摔了下去!
不過那暗衛的功夫也很厲害,雖然被司徒盈袖拉扯得失去了平衡,但是掉下去的時候。及時穩住了身形,如同貓兒一般翻滾著地,并沒有發出巨大的聲響,然后很快又躍了上去,攔住司徒盈袖的去路,“……哪里逃?!”
兔起鶻落之間,屋頂的兩人已經過了數招。聲響雖然不大。一般人聽不見,卻瞞不過有功夫的人的耳朵。
張氏剛剛歇下不久,就被這聲音驚動了。
她在黑暗中睜開雙眼。凝神靜聽,辨出了屋頂的方位,手掌一翻,幾枚暗器往上激射。射穿了頂棚和屋瓦,往屋頂兩人的腳上釘去!
那暗衛覺察到不對。迅速往后急退,避開了腳底的暗器。
司徒盈袖卻沒有來得及退開!
就在這時,一股大力從她背后襲來,抓住她的后心。將她一下子舉了起來,避開腳底的暗器,同時一根長鞭往箭般揮出。將對面遙遙觀望的暗衛掃落樹下!
是師父來了!
司徒盈袖心里一喜,便不再動彈。任憑師父拎著她,如騰云駕霧般離開司徒健仁和張氏的屋頂,往司徒府外行去。
被師父一招逼退的暗衛從地上爬起來,揉著酸痛無比的腰盤,驚訝地抬頭望去,卻見屋頂的兩人身形模糊,在黑暗中行動極快,竟是瞬息間就消失了蹤影。
他這輩子遇見好手無數,還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快的身法!
特別后來居上,解救先前那個新手的人,功力完全是深不可測!
“師父,您來了!”師父將司徒盈袖一放下,司徒盈袖就諂媚地笑著,撲上去抓住師父的胳膊搖晃。
“今晚如何?以后還出不出來亂跑了?”師父的聲音很是嚴厲,不同于以往對她無限度的寬容和溺愛。
司徒盈袖一窒,放下師父的胳膊,低頭垂手,立在師父面前,老老實實地道:“……還是要出來的,但是不會亂跑了……”
以后她會做好充足的準備,不再被這些突如其來的事情挫敗。
“……還是要出來?你看看這是什么?如果我今晚晚來一步,你就成了廢人。再過幾天,就成了死人。”師父伸出手,露出手指間夾著的一枚錐形暗器,錐尖上閃著幽幽的藍光,一看就有劇毒。
司徒盈袖眨了眨眼,深思道:“……這暗器是從我腳下的屋子里射出來的,發暗器的人,就在那屋里。”
也就是說,不是張氏,就是她爹。
不過張氏的嫌疑更大。
因為司徒盈袖起心要學功夫,就是在一年多前發現張氏會功夫之后。
而她爹就是普通人,根本就沒有功夫在身。
“當然在屋里,難道誰能站在外面,往你腳底下發暗器不成?”破天荒頭一次,師父白了她一眼,“師父沒有教過你嗎?腦子怎么想的?”
“其實沒關系,我知道師父會來救我的。師父的本事天下第一,不管誰,躲在哪里發暗器,都逃不過師父的眼睛。”司徒盈袖見師父好像真生氣了,忙甜嘴蜜舌地哄著師父。
師父伸出手,摸摸她的頭,輕嘆:“你是我的徒弟……”頓了頓,又道:“這輩子唯一的徒弟。”
語音不高,聽在人心里,卻有蕩氣回腸之感。
不知怎地,司徒盈袖聽了這話,心里酸酸的,眼眶有些濕潤,她低下頭,不再嬉皮笑臉,悶悶地應了一聲:“……師父放心,我再不會給師父丟臉的。”
“放心?你說我能放心?你技藝還未大成,就敢在晚上出來晃悠,你是存心想給師父好看是不是?”為了不讓那個暗衛起疑,師父沒有送她回至貴堂,而是將她從司徒府帶了出來,來到京城東面海邊的山崖上。
這片山崖高聳入云,石壁陡峭,靠海的那一邊直上直下,罕有人跡。
三月初的東元國京城,夜晚還是非常寒涼的。
一陣夜風吹來,夾雜著夜梟的桀桀聲,聽得人后頸的毫毛都豎起來了。
司徒盈袖微微打了個寒戰。
她不是冷,是有些后怕。
師父看了她一眼,待要繼續責怪她,可是看見她清白的小臉,唇邊強作鎮定的微笑。還有眼底尚未褪去的恐懼,心里無端一軟,話到嘴邊又打了轉,溫言道:“聽師父的話,在你功夫大成之前,不要再冒險了。”
司徒盈袖應了,但是又不服氣地道:“……可是我沒有出去冒險。我只是在自己家里走走。”
她的家又不是皇宮大內。誰會想到,自己家里也會藏龍臥虎?!
師父語塞,一時不好回答。只好擺出師父的架子,威嚴地道:“難道師父的話你都不聽了?——沒有本事的人,就算在自家內室,也不安全。有本事的人。哪怕是行走龍潭虎穴,也是易如反掌。這種道理你都想不明白。師父真是白教了你這么久。以后你再造次,師父就將你逐出門墻!”
這話已經非常嚴重了。
司徒盈袖果然被唬著了,嚇得雙腿一軟,就想往下給師父跪下求饒。
師父眼疾手快。伸手托住她的胳膊,“……別動不動就下跪。你雖然是女子,膝下也是有黃金的。”
司徒盈袖極是感動。
師父從來沒有認為女子無用。更不會因為她是女子,就對她多番掣肘。
“師父。我知道錯了。以后一定更加小心,不練好本事,絕對不會出去給師父惹是生非的。”司徒盈袖鄭重說道。
師父卻聽出了她的話外之意,斜睨她一眼,含笑道:“……以后本事練好了,就能給師父惹是生非了?嗯?”
“嘿嘿……”司徒盈袖不好意思地笑,“以后本事練好了,就不用師父擔心了。縱然惹是生非,我也能自己收拾。”
師父別過頭,不再看她,看向遠方的海岸線。
海天之間,已經出現了一絲淡淡的藍光,很快就要轉為魚肚白了。
天,就快亮了。
“回去吧。等天亮了,被人發現就不好了。”師父的手里不知什么時候出現一件大氅,給司徒盈袖披在肩上。
暖烘烘的大氅驅散了初春的寒氣,司徒盈袖的小臉上露出被熱氣蒸騰的紅暈。
“走吧。”師父挽起她的手,拉著她往山下躍去。
有師父在身邊,司徒盈袖幾乎不用費力,完全跟著師父就行了。
回到司徒府的時候,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
海邊的日出還沒有蔓延到城里。
司徒盈袖被師父悄悄送回至貴堂。
不出意外,她屋子內外的婆子丫鬟都睡得死沉死沉的,如同師父每一次來教她功夫一樣。
司徒盈袖沒有做聲,去里屋看了看睡得香甜的司徒晨磊,才回到暖閣里自己的榻上,倒下就睡了過去。
“姐姐,小磊,今兒是我生辰。我娘說不用大辦,只在我院子里擺幾桌酒,請我相熟的姐妹們吃頓飯就行。”第二天,司徒暗香帶著兩個丫鬟來到至貴堂,請司徒盈袖和司徒晨磊去她的生辰宴。
去年司徒健仁本來說要給司徒暗香宴開十八桌,恭賀芳辰。
卻被司徒盈袖追問張氏的娘家人攪得不歡而散。
張氏后來拒絕了給司徒暗香大辦生辰,只是一家子在一起吃了一頓飯。
司徒健仁大為不忍,送了司徒暗香一顆雞卵大的雞血紅寶石,讓她鑲在瓔珞上戴著。
司徒暗香今日穿著一件淺酡紅蜀錦窄褃襖,系著月白色百褶銀鼠皮裙,頸上正戴著那掛黃金璀璨的瓔珞,瓔珞下方那顆碩大的雞血紅寶石紅光流溢,襯著她乳白色細膩肌膚,極是出彩。
司徒盈袖跟張氏的關系疏遠了,司徒暗香卻像毫無所察一樣,對司徒盈袖依然如同往日一般親昵,對司徒晨磊也是如同往日一般關懷備至。
她這般態度,司徒盈袖若是對她不理不睬,倒顯得司徒盈袖小家子氣十足。
因此司徒盈袖并沒有表露出來,只是私下里防范,不讓她跟司徒晨磊太過接近就可以了。
而司徒晨磊似乎意識到有些事情跟以前不一樣了,對司徒暗香也沒有以前那樣親近,也不叫她“二姐”了……
“暗香,今年你和小磊都滿十歲,還是大辦一次吧。”司徒盈袖笑著勸她,“就算太太娘家人不來,我們司徒家的人總要來啊。前些日子。大伯母還給我來信,說你和小磊今年都滿十歲,他們要來京城給你們做生辰禮呢。”
想起大伯母那幅白白胖胖的樣兒,司徒暗香就禁不住打了個寒戰。
她最怕司徒家的那些人了,特別是這個大伯母,對她從來不假辭色。
“姐姐,給小磊辦就行了。我又不是那牌名上的人。何苦大辦,戳了某些人的眼睛就不好了。”司徒暗香忙攔著道,“我不在意的。”
司徒盈袖掩袖笑道:“妹妹這樣說我就不懂了。你是我司徒家正經上了族譜的人。怎么叫不是那牌名上的人呢?又是哪個牌名你想上卻上不了呢?”
司徒暗香笑了笑,“姐姐,您就別嘲笑我了。我知道我只是拖油瓶,只有姐姐和小磊是真心待我的。旁的人我不管。也管不著。”
說到當年在江南的那些事,司徒盈袖有一瞬間的怔忡。
那時候。她和別人一樣,還都以為小磊是傻子,自己也很羞愧,覺得小磊見不得人。成天把他藏在家里,不讓他見人。
張氏和暗香對他們姐弟倆“關懷備至”,她就以為她們真是好的。對她們沒有絲毫的防范之心。
直到他們離開江南進京城,她和小磊中途出了意外。她用了一生來懺悔,終于有了重來的機會,也才發現事情并不是表面上表現出來的那樣。
只希望這一世,亡羊補牢,未為晚矣。
“姐姐……”一只溫熱的小手滑入司徒盈袖的手掌心,握住她的手。
司徒盈袖回過神,見是司徒晨磊關切地看著她,心里一軟,對司徒暗香笑道:“嗯,那告訴我們正日子,我去坐坐。”
“小磊不去嗎?”
“小磊是男孩子,你那邊請的都是女孩子,恐怕不妥吧?”司徒盈袖含笑說道。
“那好吧。”司徒暗香也沒有堅持,“姐姐到時候一定到。我今兒跟爹和娘說了,要出去集市上看看。爹讓我去咱們司徒家的店鋪里挑些東西回來,給我請的那些人做些小禮物好帶回去。”
“你要什么東西?不如跟管事說了,讓他們送到內院給你挑啊?”司徒盈袖建議道,“外面車多人雜,磕著碰著就不好了。”
“沒關系的。我哪有那么金貴。”司徒暗香搖搖頭,“姐姐,小磊,那我先出去了。”
帶著兩個丫鬟坐上家里的大車,司徒暗香來到自家的一間店鋪前面,剛掀了簾子下車,就聽見一道聲音從不遠處傳來,“四弟,你怎么了?看哪里呢?”
司徒暗香抬頭,見是陸家的兩個少爺,三少爺陸乘風和四少爺陸乘元。
“陸三少、陸四少。”司徒暗香含笑行禮。
“哦,原來是司徒二小姐,幸會幸會!”陸乘風一臉驚喜地走過來拱手道。
陸乘元也跟著走過來,卻是默不作聲站在一旁。
“兩位請讓一讓。我們小姐來買點東西送人。”司徒暗香的丫鬟云秀伶牙俐齒說道。
“這不是你們司徒家的店鋪?怎么買東西還要親自來?不是送到家里挑嗎?”陸乘元這時才插嘴問道。
慣會在脂粉堆里打滾的陸乘風卻沒有說話了,只是看了陸乘元一眼。
司徒暗香也沒有說話,低頭垂眸,從陸乘元身邊緩緩走過,帶起一陣香風。
“……我們小姐哪是那牌名上的人呢?連生辰禮都不能辦,更不敢叫掌柜送東西回去挑了。”云秀嘀咕說道,像是很為她家小姐不滿。
“云秀,你再多嘴多舌,我就回了娘親,將你送走。”司徒暗香回頭,微慍說道。
聽在旁人耳朵里,卻好像是證實了云秀的話……
陸乘元深吸一口氣,按捺住翻滾的心緒,又問那丫鬟:“……怎么回事?司徒二小姐生辰就快到了嗎?那還辦不辦生辰禮?我記得一年前,你們家大小姐過生辰,可是熱熱鬧鬧,滿京城都曉得的。”
司徒暗香沒有說話,下頜尖尖,我見猶憐,默默回頭看了他一眼,轉身往店鋪里走去了。
她的丫鬟云秀對著陸乘元搖搖頭,“陸四少,您別問了,我們二小姐心里苦……”說著,跟著司徒暗香往前面去了。
陸乘元看著司徒暗香纖細的背影,單薄的削肩,心中憐惜大增。
他想,他該做些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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