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氏聽得心中一抖,飛快地脧了司徒盈袖一眼,垂下眼睫,蓋住滿腹心事。
司徒盈袖目的達到了,屈膝福了一福,“呂大掌柜,事不宜遲,咱們去大理寺遞狀紙吧。”
呂有錢點點頭,“我馬上就讓人準備狀紙遞上去。——老爺,您跟屬下去商院,咱們好好合計合計?”
司徒健仁忙跟了出去。
司徒盈袖站在回廊上,微笑著目送他們離去。
張氏站在門檻內,整個人都隱藏在陰影里,笑了笑,“盈袖,凡事做到盡,未必是好事。做人留一線的道理你不懂嗎?我一個再嫁的寡婦,不值得你這樣興師動眾為我討公道。———這件事要到大理寺打官司,最后結果如何,你可別后悔……”說著,唇邊帶著意味深長地笑容,轉身進了里屋的月洞門。
她為什么會后悔?
張氏的話成功挑起了司徒盈袖心中的不安,但是她沒有退縮。
張氏在這件事上難辭其咎,還有當初她和小磊在青江上落水,跟她也有莫大的關系。
如果她再忍讓,真的是已經退到懸崖邊上,再退就是粉身碎骨了。
不管結果如何,司徒盈袖只知道就目前來說,告到大理寺,對她和小磊是最好。
再往后看,她看不到,也暫時不想管。
反正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先告了狀,讓她爹滾一次釘板再說。
司徒盈袖唯一疑慮的是,張氏背后,是不是真的有旁人?而這個旁人的能量,到底有多大……
司徒府商院的賬房里,司徒健仁跟著呂大掌柜走了進去。
一路走來。司徒健仁慢慢清醒過來。
他坐到窗下的榻上,接過小廝遞過來的清茶,皺著眉頭問呂大掌柜,“……真的要滾釘板啊?不能使點兒銀子,打點一下大理寺,就做做樣子?”
他雖然出身商戶之家,但是是爹娘的老來子。從小就備受寵愛。養尊處優,從來沒有遭過滾釘板這樣的大罪。
呂大掌柜呵呵一笑,坐到長榻前面的圓墩上。笑呵呵地道:“老爺多慮了。哪里能真的讓老爺滾釘板呢?屬下自會去為老爺打點……”
“那就好。”司徒健仁松了一口氣,低頭抿一口茶,又道:“太太出堂,不會有事吧?”
他可不想如同上一次一樣。張氏被人看了肩膀不說,還要被人看了屁股!
“不會!不會!”呂大掌柜滿臉是笑地保證。
他當然清楚司徒盈袖到底打的什么主意。不過手心手背都是肉,他也不能厚此薄彼。
最好是兩不得罪,哄得兩方都開心最好。
“老爺,那我就出去打點了。”呂大掌柜喝了一回茶。起身告辭離去。
“……司徒健仁要去大理寺告狀?”沈大丞相的書房里,沈大丞相和謝東籬對坐品茗,一邊在聽下人回話。
“是的。司徒家的大掌柜已經去大理寺遞狀紙了。”那下人一邊說,一邊抬頭飛快地脧了謝東籬一眼。
謝東籬極有眼色地起身。“沈相既然有事,東籬就先告退了。”
沈大丞相點點頭,也沒有留他,跟著站起來道:“秋闈的事,好好準備。這是陛下給你的機會,一定要好好把握,出了漏子我可不依的。”
“大丞相放心,都準備好了。”謝東籬躬了躬身,面上神情越發淡然悠遠,如同山高水清,萬事不掛心,不在意。
謝東籬走了之后,沈大丞相仔細問了問司徒府的情形。
那下人才又道:“呂大掌柜也去大理寺打點去了,使了銀子,藥在滾釘板上做手腳。”
那就是說,不會真滾了……
沈大丞相面上緊繃的神情明顯放松了,頷首道:“這就好,不能真的讓他去滾……”剛說完,眼角的余光瞥見一襲柳黃色春衫裙裾的一角在門前閃過,“誰在外面?”沈大丞相沉聲問道。
沈遇樂閃身走了進來,屈膝給沈大丞相福禮,“祖父,祖母讓我過來問,可不可以把表姐和表弟接到家里住幾天。聽說表弟被打了。祖母很是擔心。”
沈大丞相點點頭,“應該接來住幾天。你去外院吩咐管事給你套車,你親自走一趟司徒府吧。”
沈遇樂笑著應了,忙去吩咐。
至貴堂的臥房里,小喵懨懨地臥在司徒晨磊床前的腳踏板上,兩只前爪抱著頭,一副很是內疚的樣子。
司徒盈袖剛哄著司徒晨磊喝了藥睡下,就聽采桑在門口低聲回報:“大小姐,沈二小姐來了。”
“是遇樂?快請進來。”司徒盈袖放下藥碗,從司徒晨磊床前的圓墩上站了起來。
沈遇樂已經掀開簾子走了進來。
“表姐,小磊沒事吧?”沈遇樂走到司徒晨磊床邊低聲問道。
司徒盈袖在沈遇樂面前才苦笑著朝床上努努嘴,“剛吃了藥,才睡下。”
司徒晨磊這一次的情形格外嚴重,竟是幾乎連司徒盈袖都不認了,完全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里。
醒著的時候雙目發直,嘴里念念有詞,像是在跟人說話,但是沒人聽得懂他說的什么話。
睡著的時候眉頭都是皺著的,全身緊繃,一看就知道還是無法放松。——那一天的刺激,對一個本來就有問題的孩子來說,實在是太大了……
司徒盈袖明知是這個理兒,又不敢大肆求醫問藥,擔心被人發現司徒晨磊的不對勁,所以急得上火,卻還是只能小心翼翼,邀幾個相熟的太醫診治。
沈遇樂聽著司徒盈袖絮絮叨叨說著司徒晨磊的情形,知道他的情況確實很嚴重,忙道:“祖父和祖母讓我來接你們去我家小住幾天,你收拾收拾東西,現在就帶小磊給我一起走吧。”
司徒盈袖想了想。覺得先離開這個地方也好,說不定離開這個地方,小磊的情緒會好轉一些,便點點頭,叫了丫鬟婆子進來收拾東西。
司徒暗香聽說沈遇樂來了,在屋里猶豫半天,還是過來行禮打招呼。“二表姐來了?想吃什么?我吩咐廚房去做。”
沈遇樂正眼也不看她。道:“我接盈袖和小磊去我家小住,你不必忙了。”
以前沈家接司徒盈袖和司徒晨磊去那邊小住,都會捎帶著司徒暗香。這一次卻提都不提。
司徒暗香明白沈家因為陸乘元的事,是恨上她了,心里也有些懊悔。——不該一時興起,撩撥得陸乘元不管不顧。如今因小失大,實在是有些悔之晚矣……
她的眼神黯了黯。默默地點點頭,“那姐姐和小磊收拾東西吧,我先回去了,跟娘和爹說一聲。”
司徒盈袖將小磊的床帳放下來。笑著道:“勞煩暗香了,那我和小磊就不去爹和太太那里辭行了。”
沈遇樂很快將司徒盈袖和司徒晨磊帶回了沈相府。
沈大丞相聽說盈袖和小磊都來了,忙帶著呂景翼過來探視。
呂景翼也是國醫圣手。他跟著來,是來幫司徒晨磊診治。
沈大丞相叫了司徒盈袖去外間說話。里間讓呂景翼給司徒晨磊施針。
司徒盈袖一顆心分作兩半,一邊要觀望司徒晨磊那邊,唯恐出岔子,一邊要應付沈大丞相的問話,很是辛苦。
沈大丞相看了她一會兒,溫言道:“盈袖,你的心思我明白。但是你弟弟的事,很是復雜,不是你想的那么簡單。所以有時候退一步,還是很有好處的。”
“退一步?外祖父您是什么意思?是讓我們不要追究?不去告狀?”司徒盈袖好不容易說服呂大掌柜和她爹司徒健仁,同意去大理寺告狀,可不想沈大丞相插手,又攪黃了她的事。
“魯大貴已經死了,而且,仵作驗尸,發現他……已經被閹了,不是男人了。你說,一個被閹了的人,是如何能對你繼母不軌?”沈大丞相看出司徒盈袖的不服之意,慢慢將諸多疑點拋了出來。
他是知道事情的真相的,所以想得比司徒盈袖更長遠一些。
司徒盈袖挑了挑眉,知道大舅母肯定把真相告訴了外祖父,也不在意,只是道:“他做壞事的時候,還沒被閹。后來被我和弟弟一起制服他的時候,恐怕他在掙扎的時候自己傷了自己也是很可能的。”
沈大丞相笑了笑,“你是這樣說。但是魯家人知道后,出離憤怒,也遞了狀紙去大理寺,反告你爹和你繼母。”
“呵呵,魯家人好大張臉。這是怪我們這種人家沒有乖乖躺平讓魯大貴那個賤人欺侮,居然還敢反抗,是不是?”司徒盈袖忍不住反唇相譏,心里充滿不平和憤怒。
權貴兩個字,真是壓死人。
“你也不必如此生氣。你要知道,告狀只是一種姿態,但并不是一定要拿到公堂上去分個青紅皂白。”沈大丞相低聲勸司徒盈袖,也是在教她如何看待官場上的牽一發而動全身。
“反正告也告了,外祖父您說怎么著吧。”司徒盈袖兩手一攤,“魯大貴做的齷齪事,只有這樣才能大白于天下,不能藏著掖著,好像他多冤枉似的。外祖父,說實話,如果這件事重新發生一遍,我……們只會更狠,不會饒他!”
“我知道已經告了狀,也不是讓你撤回來。我只是提醒你,大理寺未必就是沉冤昭雪的地方。”沈大丞相嘆了口氣。
如今的大理寺丞,是走了皇后齊雪筠的路子坐上去的。他會幫哪一邊,幾乎是不言而喻。
而元宏帝暗示司徒家告狀,其實也不是主要為了司徒家“伸冤”,而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是篤定那位大理寺丞會在這件事上犯錯,然后趁機將他從大理寺的位置拉下來而已。
所以司徒府的這個案子,開始的時候,是一定會打不贏的……
因為只有打不贏,才能抓到大理寺丞的錯漏,他們這一邊的后手才能使出來。
朝堂之爭。永遠不是表面上的非黑即白。
司徒盈袖聽明白了沈大丞相的言下之意,心里很不好受,但是面上并沒有露出來,她低頭道:“……我只要能給弟弟討回公道,一次就不行,就兩次三次……”
天理就算可能來遲,但是總好過永遠不來。
呂景翼從里屋走出來。對沈大丞相微微搖頭。表示他也無能為力。
沈大丞相嘆口氣,心里也很不好受,但是什么都沒說。溫言囑咐司徒盈袖和沈遇樂好好照顧司徒晨磊,然后帶著呂景翼走了。
呂景翼一路惋惜地道:“……這孩子幾乎是廢了。”
“那算了。”沈大丞相的聲音越發低沉,連后背都佝僂了許多。
呂景翼嘆息道:“如果大小姐是兒子就好了。我們能少多少事。大小姐雖然是女子,但是殺伐決斷。聰慧敏銳,實在是……不同尋常女子。可惜。可惜了……”
沈大丞相捻須默然不語,心里卻是一動。
如果,一切后手都用不上了,是不是就只有司徒盈袖一條路了?
想來想去。他們還沒有到走投無路的時候,應該還是不到要用司徒盈袖的時候。
這樣一想,沈大丞相又釋然了。道:“車到山前必有路,呂翁也不必如此頹喪。咱們且看著吧。如今重要的事,是要把北齊安插在朝堂上的釘子一一拔除。”
晚上沈遇樂跟司徒盈袖擠在一張床上睡覺,兩人都睡不著,挨在一起咬耳朵。
“……表姐,我聽說,你們家大掌柜在大理寺使銀子打點,不讓姑父真的滾釘板呢……”
“什么?”司徒盈袖霍然坐起,“怎么不真滾?什么意思?”
“我聽說過,大理寺的釘板有兩種。一種是切切實實的釘板,滾上去真是要人命的疼。還有一種就是擺設,釘子都是鈍的,也軟,滾上去跟滾草地一樣,一點都不疼。”
司徒盈袖頭一次聽說大理寺的釘板貓膩,不由抿緊了唇,很是一籌莫展。
第二天,沈相府為司徒盈袖和司徒晨磊接風洗塵,擺下家宴。
沈大丞相帶著謝東籬一起過來了,笑道:“東籬在幫我整理卷宗,順道過來吃頓飯。”又問謝東籬:“你紅疹剛好,可有忌口的東西沒有?這里的東西,你可能吃?”
司徒盈袖聽見“紅疹”兩個字,心里一動,眼神閃了閃,定定地往謝東籬的方向看過去,故意問道:“謝侍郎最近又病了?出紅疹了?”
謝東籬看也不看她,在沈大丞相身旁坐定,側頭對沈大丞相道:“多謝沈相關心。前幾日被貓抓了一把,早就好了。”
司徒盈袖:“……”算了,不理這人了,口舌上她就沒有勝過一次。
不過,她也許發現了無所不能的謝侍郎的軟肋了……
這么多天來,司徒盈袖的唇邊頭一次露出自己都沒有覺察的微笑。
謝東籬回到謝家,發現大家都在說司徒府狀告魯伯爵一事。
他沒有做聲,一個人又回到外書房挑燈夜讀。
阿順過來給他剔燈花,一邊打了個呵欠,跟他說閑話解悶:“……五爺,您覺得這一次司徒府有幾分勝算?”
謝東籬手里握著兔毫筆,淡然道:“一分都無。”——如果他不插手的話……
“呵呵,大家都這么說呢。但是司徒府執意要告,也不知道他們是哪根筋不對,非要跟魯伯爵府杠上了。要說他們已經錯死了魯伯爵府的世子,這個案子,確實不好判呢。外面賭坊的堂口已經開了盤,都賭司徒府必輸,一賠五百。——五爺,我也想去買兩手玩玩……”阿順涎著臉笑,剔完燈花,給謝東籬續了茶,垂手侍立在書案旁邊。
哪根筋不對?
當然是某個人的筋不對……
謝東籬腦海里浮現出司徒盈袖倔強的神情。他對這件事雖然沒有留意,但是如果他想知道的話,這個世上沒有什么真相能逃得過他的耳目……
謝東籬的唇邊流露出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微笑:“幫我也買一手。——就賭,司徒府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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