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鋪三百余處、田地七百余頃、銀兩五千余……
饒是陳灝,也被這樣一筆錢財驚住了。
然而他畢竟是堂堂一州兵馬都鈐轄,很快便回過神來,有些狐疑地看了顧延章一眼,問道:“我記得,你乃是服的夫役?”
顧延章的調令是他親自批過之后,才拿到下面用印的。陳灝素來小心謹慎,這又是才過去沒多久的事情,是以腦子里還留有不淺的印象。
當日周青將顧延章舉薦給陳灝,只著重吹捧他的運籌之能,后來陳灝見了人,考校一番之后,只覺此人才思敏捷,非同尋常。
然而那畢竟是倉促行軍途中,陳灝手上還壓著許多急務要處理,是以并沒有浪費太多功夫細問。
對于陳灝來說,若干天前的顧延章只是一個被舉薦上來的協管轉運的人才,雖然自家掌眼之后,也認可了他的才能,對他心生好感,可并不會花太多功夫在此人身上。
當然,如果顧延章在之后的差事中能持續表現出色,時間長了,自家倒是可能會認真考慮提拔一番——眼下軍中雖然缺人,卻不是隨隨便便都能出頭的。
不過這已經是片刻之前的想法了。
陳灝一雙眼睛盯著顧延章不放,仿佛想要把他看出一個洞來。
商鋪三百余處、田地七百余頃、紋銀五千余。
哪怕延州如今地價、田價不比從前,這樣一注財富,也已經稱得上可怕了。
若是經了自己的手,呈報楊奎,把這樣一筆大財獻到州中……
不對,若是獻到州中,還不知道多少人要來分一道羹,反正是為了戰退北蠻,與其由州中官吏各自抽一回手,不若直接由保安軍收了。
陳灝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然而他幾乎是馬上就察覺出了不對。
無緣無故,誰又會將這般滔天富貴拱手相讓?
何況這一個顧延章,有如此一副身家,又有如此才學,為何會淪落到執此賤役?!
簡直是不合常理!
陳灝從前沒有理會,只是因為他沒有上心,卻不是因為他不夠洞察。此刻得了顧延章方才一番話,他只恨不得把對方的祖宗十八代都翻出來,只稍微過一下腦,立刻就發現了不對勁之處。
如果當真要將家中錢物捐給州中,緣何還要來此服役,直接在延州城內向上一稟,那些怎么都吃不飽的土狗就會把他給供起來!
除此之外,這樣一筆大財,哪怕只用九牛一毛,都能買個官身了,雖然最高只能是光祿大夫這等虛銜,可只要有了官身,又何需服此賤役!
陳灝銳利的雙眼死死盯在對面那一個年輕人身上。
他多年征戰,從刀林箭雨之中歷練出來,又是延州數得著的高官,官威甚重,被這樣盯著,換個膽子小的,估計連站都站不穩了。
顧延章仿若無覺一般,不徐不疾地承認道:“在下服的確是夫役。”
“延章家中原有八口人,因北蠻屠城,父母兄長皆已被殺,只我一人得以存活。”
“我與蠻賊,不共戴天。”
他一字一頓地將這八個字吐出來,語氣竟然還甚是平靜,可雙眼中蘊含的仇恨與憤怒,語氣中的壓抑與隱忍,便是誰,都能從中體味出來。
道完這一句話,顧延章深深呼出一口氣,仿佛若是不將肺腑中的恨意一齊釋放出來,便無法繼續往下說一般。
他平復了一下呼吸,繼而才道:“此時家中田產、商鋪部分契紙皆在延州城內,由內子保管,仍有其余契紙已是遺失,可待于州衙宗卷檔中查明之后,再行轉獻。”他抬起頭,不躲不閃地對上了陳灝的眼睛,“至于紋銀,一直暫存于在下叔父手中,州中直接去取便可。”
陳灝聽著對面的年輕人把話說完,還沒有來得及從中分析出個所以然來,顧延章已經補上了最后一句——
“小子這一回能得了機會效力朝廷,服此夫役,還是全憑了叔父之功。”
陳灝瞳孔一縮。
他是進士出身,來保安軍之前,也在州中、縣中做過官,鄉民爭產,兄弟反目之事,簡直是閉著眼睛都能數上一天一夜不帶重復的。
顧延章雖然只說了這一句,他已經能猜出其中八成隱情。
陳灝認真地看了對面的年輕人一眼。
顧延章垂手而立,肩背挺得筆直,目光坦然而堅定,面上還帶著一絲淡淡的悲傷與果斷,見陳灝看了過來,并不挪開視線,而是徑直與他相視。
“你那叔父……”
顧延章立刻答道:“多年從商,眼下住在亭衣巷之中。”他頓了頓,又道,“不過要是從其手中取那一筆銀錢,恐怕并不是特別容易。在下說話是無用的,還需州中一兩個得力差役上門,再給點時間那兩位叔父準備。”
他半點沒有打算隱瞞陳灝,而是直接將事情攤開了告訴對方——
我就是一個被欺壓的侄兒,我爭產就是爭不過他們,那錢就是被他們吞了,我想給你,你敢要嗎?你想要嗎?你有本事要嗎?
世上沒有白得之食。你若是要,必須自取之。
陳灝想要嗎?
延州連年征戰,朝中早已有許多論調,說只要收復州城便可,莫要再興戰事,免得百姓涂炭,空耗國帑。如果說剛開始那兩年能有十分的支持,如今能剩個五六分,已是僥幸。
打仗乃是燒錢。
楊奎靠著宿望在前頭頂著,卻已經有些吃力。
如果此時能得這一筆大財的支援,叫朝中知曉,延州有辦法自家找錢,那京中給的壓力就會小很多,楊奎也會更為輕松。
而他陳灝,一是能與楊奎更親密,二是也能抓住機會,再立些新功。
一個武將,如果不打仗,光靠磨勘,何時才能升官?
陳灝敢要嗎?又有本事要嗎?
他是延州兵馬都鈐轄,保安軍的將領,在延州之中,除了經略安撫使、延州知州楊奎、一個領兵的副都總管,下頭就是兵馬都鈐轄了。
而他與上頭副都總管各自領兵,并非從屬關系,他唯一需要聽令的,只有楊奎而已。
在延州城中,他說一句話,除了楊奎,幾乎沒有人敢反駁。別說是州中的一個老商人,便是對上通判鄭霖,若是雙方有了沖突,他都敢帶著親兵上門,雙方好生“說說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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