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婦一開口,便有其余人跟上,俱是一面哭,一面喊,有人罵老天瞎了眼,有人斥惡人黑透了心,有人哭自己好生生一家子天人永隔,有人鬧女兒毀了臉一生孤苦無依,儀門外一片混亂。
推官一拍驚堂木,喝道:“公堂之上,豈可喧嘩!”
外頭的人眾哭聲漸低,卻不曾停歇,而是轉為了低泣,伴著飄雪,倒是更顯得陰風惻惻的。
堂上的鄭霖有些惱火。
愚民不可說與理,卻能造成亂勢。
可律法豈是按輿論而判的!便是他有心想辦,事涉縱火,要判死罪,還有朝中提刑司會來查閱宗卷復審,沒有證據,怎么可能是那樣輕易的!
此案本來簡單,有人縱火擄人,已是人贓俱獲,只要好生判了,便能叫上下交口稱贊,誰想會突然冒出這些亂七八糟的流言。
若是被衙門審案審出來的,辦案之人順藤摸瓜,拔掉一顆大毒瘤,乃是鋤奸懲惡,一切都好說,可此時坊間已經傳遍,推勘官卻是半點痕跡都找不出來,叫他十分著惱。
其實查不出來并不奇怪。
從前的走水之事俱已過去太久,向來縱火之案,只要不是當場抓住,想要事后0找尋痕跡,都是幾乎不可能的,畢竟大火一燒,所有證據都已經付之一炬。更何況到了如今,大部分原來已經被毀掉的屋舍早已重建,待要再行復原,根本就不可能。
鄭霖在判決書上簽了字,又用了印,這才對著推官點了點頭。
這樣一個案子,若不是開庭審,只要有半點不如外頭百姓的意,他們都會鼓噪不堪。延州才復沒多久,本就甚亂,一旦成了勢頭,楊奎在前線,自己坐鎮衙門,一個監管不力是逃不掉的。
既如此,倒不如叫那顧平忠自家來辯,也讓百姓聽一聽,知道衙門已經盡了力,并非有意包庇。
想到前日看到的審訊顧平忠的供詞,鄭霖就火從心起。
一個小小的商賈,滑得同水里的魚一般,半點錯事都不沾,半點壞事都沒做,干凈得如同一張白紙,這是把衙門當猴耍罷?
同住一個院子,又是一并長大的兄弟,那顧平禮的里正之職還是靠著他的銀錢買來的,若是說他半點不知道對方做了什么,鬼才相信。
可偏生沒有半點證據!
等著日后罷!
且不說鄭霖這一廂跌著臉,一旁推官得了他的示意,便對顧平禮問道:“你犯下此等罪行,欲要擄良家之女回府,家中長兄是否知曉?你抽走家中仆婦家丁,家中長兄豈能毫無耳聞?”
顧平禮搖了搖頭,道:“我兄弟二人雖是同居一府,可彼此全不相干,我做的惡事,他是不知道的。”
推官對堂下差役道:“宣顧平忠。”
作為案情相關人員,顧平忠早早便被召到了州府衙門之中,推官一宣,他幾乎是即刻便被帶了上來。
顧平忠才出現,外頭立時是一陣罵聲,他只眉頭微微一皺,很快便平靜下來,當做什么都沒有發生,上前半步,對著堂官行了一禮。
站在一旁的季清菱見他這一番作態,心里微微一沉。
不為外物所動,這樣一個人,心性必定十分隱忍,叫他逃過了這一劫,將來還不曉得會惹出什么事來。
她在這里看著顧平忠,卻不知顧平忠也在一旁看著她,不同的是,雙方的心情全然不同。
季清菱是慶幸中帶著淡淡的擔憂,可泰半是來看戲,半點沒有慌張。
顧平忠是憤怒帶著厭恨,還有隱隱的不忿,雖然他老謀深算,又做過許多狠事,手心早就辣得出火,卻是第一次被對付得這樣厲害。
簡直是損失慘重。
不僅將顧清巒的明面上的身家都送了人,還賠上了一個得用的弟弟,差點把自己都陷了進去。
如今雖然自家命是保住了,可在外頭卻已經名聲掃地,因那些亂七八糟的流言,少不得還要礙了州府衙門的眼。
一個商人得罪了當官的,以后日子還會好過嗎?
不曉得要花多少功夫,又丟多少錢進去,才能把局勢稍微挽回一些。
他瞟了季清菱一眼,眼神如同毒蛇一般,卻又很快將目光收了回去。
都是因為這個賤婦!
暫且不著急,等先脫了困,日后有的是機會好生整治她。
顧平忠還在想著,堂上推官已經開始說話,他開了兩句場,便問道:“此案之中,縱火人邢氏所攜的火折子、酒水、火油俱是出自你的鋪子,你可有話要解釋?”
“商鋪敞開大門對外做生意,只是買賣,至于客人買去做甚,卻不是小人可以控制的。若是僅僅賣出火折子、酒水便要為縱火之事負責,如此這般,以后賣刀之人、賣棍之人豈不是再無營生?”
顧平忠大聲道。
他從前便是從商鋪中的貨郎做起,在坊間歷練出來,可謂口才了得,寥寥數語,便把自己撇清干凈了。
這話一出,堂上堂下頓時安靜了幾分。
顧平忠眼中閃過一絲得意。
鄭霖希望借此機會撇清衙門,他顧平忠又何嘗不是想借此機會撇清自己。
他又看了一眼遠遠站著的季清菱,大聲道:“小人知道,近來城中一直有許多荒謬之論,說小人為著錢財,指使惡人縱火!小人便在此處發下毒誓,若有此等行為,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推官皺了皺眉,正要喝止,叫他無關話語,不要在公堂之上言說,顧平忠已是繼續道:“況且大家只道那幾間賣磚瓦木料的鋪面是小人所有,那間賣走水用具的鋪子是小人經營,是以才懷疑小人為著錢物做此等喪心病狂之事,小人便直說了罷!”
顧平忠轉過身去,指著季清菱道:“那幾間鋪面雖是由小人代管,可卻為這女子夫家所有,無論賺得一分一毫,都是他們的錢物,若是諸位要唾罵,不要尋錯了人頭!”
這一聲指摘,裹挾著濃濃的惡意,全是禍水東引,把責任全數推了出去。
百姓本愚,聽得這堂中的反轉,頓時個個都將眼睛盯在了季清菱身上。
被上百雙眼睛恨恨地瞪著,季清菱絲毫無懼,也不似普通人一般遇上意外便不知所措,而是轉過身去,坦然與顧平忠對視,回道:“請問顧家老爺,你說那幾間鋪面乃是我家夫君所有,可有憑證?”
顧平忠冷冷一笑,道:“自然是有,上衙門一查契紙便知!”
季清菱又道:“那我也有一事想要請教顧家老爺,名下有產,便不為四等戶,名下有業,便不為三等戶,你是知曉的罷?”
不待顧平忠答話,季清菱已是繼續道:“既是你說我家夫君名下有著這樣多的產業,也知道他家中如今尚余一人,為何將他報上州中,去服夫役?”
說完這一句,季清菱復又轉過身去,對著堂上推官盈盈一拜,道:“好叫官人知曉,我家夫君今年虛歲十八,一門上下僅余他一個單丁,卻被顧家二老爺上報州中,如今正在定姚山中服夫役!”
她頓一頓,道:“為朝廷效力,義不容辭,可我也想請教顧老爺,既然你已知那些產業是我家夫君之物,你二人為叔侄,你是知曉他家中情況的,為何還會有夫役之事?又為何回到延州日久,我家卻半分收息都未有得?”
季清菱把話說得甚慢,又把聲音提大,叫儀門外的人也將她的話聽得清清楚楚。
正愁沒有辦法將夫役之事扯出來,誰曉得竟得你在此幫忙!
季清菱看了一眼顧平忠,簡直想要真心誠意地說一聲感謝!
吃過一次痛,竟然還不上心,當真把自己當做被人嚇一嚇就說不出話的小姑娘,想在公堂之上,叫自家吃個啞巴虧嗎?
做夢去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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