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清菱還是頭一回聽到宮中圣人“贈了銀”,其余人便不能獻銀超過一貫這種說法。
對方用了這個理由,自己當真是不把當日的贈銀收回來都不行了。
季清菱只得吩咐秋露、秋爽二人把那知客手中的金銀又接了回來。
見這邊接了銀子,立在一旁的大和尚臉上登時露出了一個輕松的笑,嘆道:“也是貧僧傳話未能到位,才出了這般事情,倒叫女施主為難了。”
又歉道:“寺中人口多了,難免有照顧不周到的地方,又有許多外頭的云游和尚,雖然在里頭掛單,卻并不是寺中的人,同咱們是兩邊半點不相干的。”
他信口說了這樣一句話,既不提名,也不道姓,可在場眾人,卻俱都曉得他指的是智信。
大和尚又道:“眼下就要觀音誕了,夫人若是有暇,便來寺中聽一聽講經也好,今次是智緣上師說《金剛經》,全是佛家精粹,正道佛理,同其余那些個掛著單胡亂講經全不一樣,還有后頭做的好素齋……”
說了一大通話,從頭到腳,簡直把大相國寺同智信和尚撇得干干凈凈。
好容易把兩個和尚送走,季清菱竟是頭上滲出了幾滴汗。
秋爽不由自主地嘆道:“大相國寺的和尚當真是能人,比起那等走街串巷的老虔婆還要厲害,偏是頭臉還能做得端端正正的!”
季清菱聽得好笑。
這等知客說是寺中和尚,其實平日里頭多是做些迎來送往的活,論起見風使舵的本事,并不比外頭大鋪子里的掌柜差多少,比起朝中的墻頭草,也只差上一點而已。
和尚不怕事,可寺廟卻怕事,尤其是大相國寺這般的,不過偶爾同宮中往來兩回,就要動不動就被御史、朝臣彈劾,見得顧延章這般下手之前全然沒有半點動靜,輕輕一撥,便把人送去廣南喂蛇蟲的,哪里還敢二話,自然是越快撇清楚關系越好。
不過這般一來,也是好事,和尚反應得快,京城其余聰明人也不少,想必用不了多久,就沒人再大張旗鼓地傳柳沐禾的閑話了。
或許還是會傳,但也只會討論五哥而已。
人都不在京城了,也不存在愿不愿意出風頭一說,等再回來,早過去一年半載,哪里還有人記得他。
心中想了一回,把前后事情都盤算清楚了,季清菱才著秋爽去催了馬車,這便往柳府去了。
且不說這一處大相國寺如何行事,浚儀橋街的李府里頭,一個看上去五十出頭的男子卻是坐在位子上,一面喝著茶,一面望著下頭一個低著頭立在一邊的婦人,問道:“你這是什么意思?”
這男子臉型圓圓的,便是不笑,看起來也極和氣,可立在下頭的婦人卻是如同老鼠見了貓一般,半點哆嗦都不敢打,只老老實實道:“經講到一半,原本樣樣都順順利利的,便是突然冒出來一個的窮酸,那智信和尚也俱都算對了,眼見就要結束,忽然官府當中來了人,說是朝中要去廣南平叛,為了給那些個南蠻講經說法,圣上特點了智信大師隨軍過去。”
那婦人身上穿著一身棕黃色短緞松竹梅圖錦裙,光看打扮,活脫脫就是個富商家中的,可站在這男子面前,卻壓根就是個下人的行事。
這男子看上去才五十出頭,其實還差兩三年,便要滿六十了,只是因為保養得好,臉上比起尋常四十多男子還要皺紋少。
這人是京城數得上號的富商,喚作李程韋,他早年靠著馬匹、絲綢、茶葉買賣起家,后來又從延州往北邊走了兩年商線,賺了大筆銀子,再過得幾年,也不曉得做了什么生意,竟成了京中首屈一指的富戶。
他聽得那婦人這般答話,卻是皺了皺眉,問道:“官府說甚時要出發?”
那婦人連忙回道:“好似是今日早間出發,如今應當已是在路上了。”
李程韋幾乎立時便坐直了身體,眼睛也瞇了起來,厲聲喝道:“眼下人都走了,你才來同我說這話?你是吃干飯的嗎?!”
他頂著一張圓臉,便是罵起人來,也并不怎么兇,可那婦人卻是嚇得臉都白了,咽了口口水,磕磕巴巴地道:“昨夜……賤妾昨夜就想同老爺稟報,只您不在府上,一時也不好去尋……”
她當著這一位的面,自然不敢把話說得那般清楚。
昨日見得僧錄司中的人過去,自家便立時回了府,偏那時老爺不在家中,等了半日也沒等到人,只能在門房候著,連覺也不敢去睡,生怕錯過了,便要挨罵。
李程韋只要夜間外出,家中人便少有能知道他確切的行蹤的,這婦人平常做的差事也不算要緊,自然下頭人沒有一個愿意幫她去尋人——實際上,便是她自己,也不曉得這事情究竟算不算頂頂要緊。
然而此時此刻,見得家中老爺的反應,那婦人心中卻是又是懼怕,又是慶幸。
還好自己確確實實是一夜未睡,一直在門房守著,否則還不曉得是個什么下場。
李程韋坐直了身子,質問道:“圣上怎的突然會點了智信和尚過去?”
那婦人頭縮了縮,聲音都低了兩分,道:“想來是管和尚那個地方的官推薦的罷。”
李程韋目光森冷地看了她一眼,問道:“你著人去打聽了嗎?”
婦人瑟縮了一下,點頭道:“問了……問了一兩個寺中的和尚……”
李程韋把手中茶盞“噔”地一下坐回了桌上,滾熱的茶水立時就濺了出來,他卻是半點不做理會,只陰著臉道:“我每日使銀子養著你這等蠢材,只想著出了事能抵點用,偏都是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你還好意思吃我的米?”
那婦人半句話都不敢說。
李程韋怒道:“把李成大給我叫進來!”
那婦人被狗攆似的跑了出去,只恨爹娘沒給自家少生兩條腿。
李程韋在位子上坐著,他發過了火,臉色卻是極為難看。
僧錄司里頭管僧侶的官,幾乎個個都吃過智信的影子,怎么可能把他薦去廣南。
眼見這一兩月就要用上的人,眼下居然莫名被遣走了,這又是個什么原因?雖然他并不管著智信,可兩邊多多少少也有些互幫互助,若是被那一位知曉了自己提前得知了信,卻是沒去搭把手,挨一頓排揎是少不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