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趙芮下了朝,方才回到崇政殿,還未來得及坐下,一個小黃門便舉著一份東西,匆匆進了殿,行到前頭,對著天子躬身道:“陛下,孫相公府上的奏報。”
自昨日看了那一顆隕星,趙芮便一直心神不寧,此刻聽得小黃門說話,更是心中咯噔了一下。
一旁侍立的鄭萊曉得厲害,立刻上前幾步,把那一個托盤接了過來,將上頭的奏報放在天子面前的桌上。
趙芮打開才看了兩眼,登時眼前好似一瞬間黑了一下一般,腦子里亂哄哄的。
是孫相公府的長子遞上來的奏表。
——大晉的首相,曾經中流砥柱,力主朝堂,無論品行還是操守都挑不出任何毛病的孫密,薨逝了。
縱然早有了心理準備,畢竟這幾年以來,孫密一直身體不好,本來早已自請外出,是趙芮強求之下,才不得已回了相位。饒是如此,他也是半個月里頭難得上一回朝,時不時便要病休在家。
然而趙芮還是有些不愿意接受。
他呆坐了半日。
孫密死了,他要去哪里尋這樣一塊壓艙石,來鎮住朝中那些個吵鬧不休的臣子……
楊奎最近在養病,陳灝又被自己派去了廣南,剩余的楊黨沒有領頭的,連說話的聲音都弱了,幸好范黨因為范堯臣的罷相,暫時收斂了兩分,雙方實力雖有參差,卻還不至于太過懸殊。
此時又有黃昭亮回京,孫卞回朝,幾足鼎立,尚在混亂當中,正需要孫密坐鎮……
如今孫密這一走,當真出了什么大事,趙芮連底氣都弱了三分。
除卻平衡朝堂,情感上,他也極是傷心。
趙芮登位時年齡尚小,其時張太后垂簾,政事堂、樞密院中幾位老臣輔佐。
太后性格強悍,先皇在位時時常生病,她協助先皇理過事,政務嫻熟。
趙家幾個孩子天資都不高,然而即便是在矮子里頭選高子,趙芮的資質,也只能排得了中間。
人心總有偏頗,只要是人,就不可能一碗水完全端得平。
趙芮能感覺得到,縱然自己靠著排序僥幸坐上了皇位,可在太后心中,比起愛惹事卻活潑的五弟,能說會道的三弟,他的地位也許也只比沒什么存在感的四弟高一點而已。
而這個情況在他登基之后,更為明顯了。
一個資質尋常的小兒,乍登大寶之下,能有什么出色的表現?
幾十年過去,趙芮已經不太記得做皇帝的頭幾年是怎么度過的,可他依舊能清楚地回憶起,在那一段時間當中,自己同母后相處時提心吊膽的感覺。
好像自己無論怎么做,都是錯的一般。
一個小二,突然便要負擔起億兆子民,今日軍中有人叛亂,明日有外敵犯邊,一年四季,月月都有天災,時時有禍事,昨日東邊才因蝗災餓死數百人,今日西邊就又鬧了水患,淹死百姓不計其數。
言官們說,這是由于天子德政不修,上天才來示警。
趙芮彼時年幼,哪里分得清什么是套話,什么是真話,天天聽得旁人把責任歸于自己,當真便以為是自己的問題。
許多次,他做事挨了張太后訓斥之后,都會忍不住想,自家究竟適不適合做這一個皇帝,如果天下蒼生之命系于他一身,他做不好,會不會拖累百姓。
其時孫密兼著崇政殿說書,借史說今,將歷朝歷代明君昏君之事一一道來,表面講學,未嘗也不存著一絲開導之意。
數十年來,孫密而對他一直是既持君臣之禮,又有師徒之情。
等趙芮年歲漸長,張太后的勢力越厚,也是孫密聯合宰輔重臣,逼得太后撤簾,將他真正拱上了龍椅。
再往后,孫密在朝中便如同那一根定海神針,無論風浪再大,只要有他在,朝中便不會亂套。
早年趙芮還有些擔憂,害怕孫密權柄根深,后來對方病體纏綿,時時請病之后,那最后的一絲隱憂也不再有了。
從此開始真正的君臣相得。
而今……
趙芮緩了好一會兒,才漸漸回過神來,眼眶已然微紅。
朝會之后,便是崇政殿議事,此時諸位重臣皆已候在殿外,他呼出一口濁氣,開口吩咐道:“傳諸位卿家進來罷。”
未幾,兩府重臣按次而入。
趙芮面色依舊沉郁,他將孫密去世的消息說了一遍,點了一名翰林學士,令他起草詔書,宣布明日起輟朝三日,舉朝為孫相公致哀。
孫密歷任三代天子,為兩朝元老,本是有資格上遺表,舉薦子嗣得官的,可他一個名額都沒有用,只詳細安排了自己手頭的事務,又推薦了幾名新進之臣,最后再三答謝圣恩。
趙芮看著遺表中推薦的臣子,俱是同孫密往來不多,有些甚至也許同他只見過寥寥數面,資歷深的,不過得官七八載,資歷淺的,更是只有才授官兩年的,可孫密在表中的評價,卻都是基于實事,極為中肯。
看著這一封遺表,趙芮心中大慟。
多少庸官惡吏不死,怎的就死了這一個!
他攥著那一份遺表,又對著那翰林學士補道:“賜相公家銀二千五百兩,絹二千五百匹。”
想到孫密的家鄉在相州,其子孫少不得要扶柩回鄉,可孫家上下,無論兒子還是孫子,雖然俱是安分守己,可拿得出手的也數不出兩個,趙芮索性特指派了官員去主持喪葬之事,以免出了什么紕漏。
明明沒有做什么事情,可吩咐完這些,趙芮已是滿身大汗,只覺得身子虛得不行。
今日朝中還有不少要務得處理,他正要打點精神,卻不想外頭又進得來一個黃門傳話。
那黃門手中也一般地捧著一份折子進來,行到前處,躬身對趙芮稟道:“陛下,楊平章府上送來的奏表。”
趙芮聽得奏表二字,早全身發冷,等到把那奏表接過,只粗粗看了一遍,更是半分力氣也使不出來。
他幾乎要維持不住基本的禮儀,連坐都要坐不穩了,不由自主地往后靠了一下。
殿中的重臣們見得天子神色,俱是不敢出言。
趙芮張了張嘴,道:“就在早間,楊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