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得中原如此,廣源州中各洞主又要埋怨朝廷置他們于不顧。
數百年間,此地一直立在墻頭,遠遠瞧見樹上葉子翻一翻,有點風來了的影子,便要朝著葉子翻的方向倒一回,在中原與交趾中間,便似一個不倒翁似的,眼見哪一處不好了,就要重新彈立起來,往另一邊倒。
張定崖自然不知道廣源州有這樣一番過去,聽得顧延章說,倒也覺得開了眼界,正要說話,忽然聽得遠處原本此起彼伏,正在鳴叫的蟬聲停了下來。
眼下早已是深夜,營中一片寂靜,只零星聽得幾聲咳嗽,蟬鳴的起與停讓人聽得格外清晰。
顧延章同張定崖兩人不約而同地對視了一眼,彼此眼中都浮起了一絲警惕。
會不會是夜襲?
張定崖對著不遠處的親衛喚道:“安排幾個人,往那邊去看看。”
一面指著西南的方向。
梁炯長于兵事,此處距離峒中不過三個多時辰的路程,官兵扎營在此,早已做好了夜間會有叛軍來襲的準備,他此時覺出不對,卻也沒有慌張,反倒有些興奮起來。
去探查的斥候很快回來稟道:“應當是叛軍的探子,是個熟手,對地形熟悉得很,沒有追到,已是跑了。”
張定崖忍不住轉頭看向顧延章,抱怨道:“梁炯這個人,明明已經反了,膽子卻是比從前還小!官軍才到此地,人疲馬倦,此時不偷襲,更待何時!往日他可不是這等性子!”
顧延章搖頭道:“他是不會夜襲的。”
張定崖奇道:“為何這般說?”
顧延章便道:“你既與他是舊識,他自然也與你是舊識,哪里會不清楚你的行事。”
陳灝帶著大軍南下桂州,又派人去廣源州,這消息想瞞也瞞不住,梁炯只要派人稍微打聽一下,便能知道南征的帥、將分別是誰,此時再安排探子監控一回,也只是做一個確定而已。
張定崖雖然性格爽直,年紀也不大,可帶起兵來,卻已經駕輕就熟,他慣愛行出其不意之法,然則無論進退,都是小心謹慎。
梁炯既然同張定崖一早便認識,自然也是知道他的能耐的,早知道今夜偷襲,對方必有準備,勝負不說五五,最多也就六四,又何必如此。
張定崖不由得嘆道:“從前我同梁炯還一同喝過酒,誰曾想得,竟會有今日。”
顧延章也道:“世事難料,一失足成千古恨,待得見了面,再好好問他一回罷。”
他一面說著,一面也覺得有些感慨,不由得抬起頭,看了一眼天空。
天上黑云厚厚,連星星都瞧不見幾顆。
梁炯夜間果然沒有派兵突襲。
次日一早,張定崖便安排了斥候們出去探路。
官軍派出去的人距離特磨洞還有幾里路,就已經被梁炯安排在外頭的守兵發現了,幸好他們都是邕州本地人,對叢林十分熟悉,跑起來也快。
同前一夜張定崖的斥候抓不到梁炯的探子一般,今日梁炯的守兵,也抓不住張定崖的人。
守兵們轉了一圈,一無所獲,只好跑回去回話。
梁炯與他才封的三個“王爺”。一個“丞相”坐在堂中。
他們如今所駐的屋舍乃是此處上一任洞主的私產。
殺了洞主,攆散了對方的手下,占了他的屋舍、田產之后,梁炯等人便選了這一處最寬敞的房舍作為“白虎堂”議事。
他才四十一歲,正當壯年,相貌端正,尤其有兩條極黑的濃眉,令人看起來印象十分深刻。小時候,梁父在吉州城中尋了一位過路老道給他相命,對方見了這兩條濃眉,說他將來如果當了大官,世上必定會要死很多人。
后來梁炯果然從了軍,雖然沒有當上大官,可也算得步步穩扎。
直到眼下,坐在這白虎堂中,不知為何他卻忽然想起小時候那老道的話。
他這輩子確實當了“大官”,因為他當這一個大官,世上必定也會死很多的人。
他如今造了反,還稀里糊涂地稱了帝,應當已經算得上是世上最大的官了,可不知為何,心中卻一直有一種沒有落在實地上的感覺。
實際上,從開始到現在,梁炯一直都沒有打算叛亂。
他是廣信軍被裁的人當中軍職最高的那一批,縱然也屈辱極了,可畢竟做軍將許多年,攢下了不少銀子,雖然未必大富大貴,可養活全家,并不存在半點問題。
梁炯去衙門討銀,是被部下請去的。
他威望最高,官職也最高,眾人都愿意聽他的,有什么事情,也總習慣性地去找他。
梁炯又怎么可能推辭。
許多人都是他帶出來的,大家同袍相澤,在戰場上同生共死,是共一輩子的交情。
只要上了戰場,就會有死有傷,被裁的廣信兵士,許多都是在延州陣前受了傷的。戰場受傷,傷了手指已經是萬幸,瘸了胳膊少了腿的,數量也不少。
而今立的軍功被吞,賞銀也好,賜絹也罷,都少了大半——這些全都忍了,可居然把撫恤銀子也扣著,卻不曉得眼下都等著米落鍋嗎?!
吉州才遭了蝗災、旱災,糧米價格本來就貴,一時半會,種田種菜也難有收成,梁炯實在不能忍受看著從前的手下餓肚子。
他帶著人去州衙討錢,誰曉得知州、通判盡皆避而不見,眼看著拖得越來越久,本該在外頭等結果的兵士早被激起了火,那一日正正好被一個小吏嘟噥了幾句,說什么“居然還沒死絕,擋在這里連路都走不了。”,眾人聽得大氣,沖上前去,就對著那小吏一通打。
這一處是衙門外,打得狠了,自是引得衙役前來抓捕,小吏見有了幫手,就叫囂著要把他們全數送進大牢,將來個個有進無出。
都是本地人,誰又不知道胥吏的壞,更知道這一個當真做得出來那等事情的,一旦進了牢,在里頭做點手腳,何其容易,當真是有命進,無命出。
既是如此,橫豎都是一死,餓死也是死,冤死也是死,造反也是死,索性造反得了,這般反而尚存一線生機。
人多便要亂,當時也不知道是誰起的頭,直接沖進州衙,把那小吏給殺了,又要去擒州官。
等到梁炯聽得不對,跑了出來,一切木已成舟,再無回旋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