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益再不配合,也只能在人手上頭為難,可于流程、文書之上,卻不敢擅動,畢竟所有行文都得簽字用印,全是痕跡,既有落款,也有時日,一旦做得過頭,被人參上一本,鬧得不好,實是逃不脫干系。
他要的是立功,卻不是讓自己沾上腥臊。
不過在他看來,只要拿住了人手,難道那顧延章還能飛上天去?
俗話說,強龍壓不下地頭蛇。
吳益為官數十載,親民官更是做過不止一任,縣中做過,軍中做過,州中也做過,對于胥吏們的行事,再了解不過了,不給他們吃飽了,是不會給你干活的。
他吩咐幕僚隨意扔了兩個不抵用的胥吏出去,便不再過問,滿似以為至少能拖個大半個月——役夫還未必能召齊。
等那等民伕齊了,還要去庫房當中清糧運糧,說不準到時候欽州的消息就回來了,十成十是守不住的,按著他這大半年來的觀察,便是賓州,也說不好是什么結果。
到時候那糧還要不要送出去,仍是兩說呢!
抱著這個想法,他好整以暇,只等著看笑話。
誰曉得才過了三兩日,便碰上負責管庫的官員跑來州衙中例行匯報,把前一陣子的文書、庫賬交了上來。
吳益原還不在意,等到見得庫糧被支領了那樣多,再見得后頭附的自家批文同陳灝的文書,臉都綠了。
那官員哪里會不知到南下的平叛軍同邕州府衙上頭這位相處的微妙,更知道自己這回是捅了螞蜂窩,可該說的還還是得說,只道:“今次的賬已是核清,這一陣子秋糧已是漸漸收了上來,比起去歲,府庫當中人手雖然忙,有下官一一盯著,樣樣都順暢,因知州吩咐過,庫房當中只用管好賬、糧,其余事情,一應不管,是以那保安軍來運糧,庫房當中也未有插手,只驗了文書、單子,由他們自行處理。”
忙不迭干干凈凈把自己責任撇清了。
吳益自然不可能因為這點事情就大張旗鼓地給手下人穿小鞋,只問了幾句,又記下了對方姓名,便把人打發走了。
未久,又將之前撥給顧延章的那兩個吏員給找了回來問話。
兩個胥吏自跟著顧延章,幾乎跑得腿斷,只覺得幾輩子的苦都在這一回吃得盡了。又無好處可撈,活又要干,偏偏跟著的都是些赤佬,稍微行得慢些,一個眼刀子掃過來,差點便要將人驚得心都跳出來。
好容易此時得了吳益問話,又知道對方同顧延章的間隙,是有什么壞話就說什么壞話,只把那一位“顧勾院”,幾乎形容成了喪門星,又苦苦哀求知州“將小人給要回來”。
吳益尋人來問話,自然不是為了聽這個。
他聽得胥吏越是叫苦,心中越是不悅。
胥吏說顧延章好,他反倒要高興,可胥吏把顧延章罵上了天,他倒要煩躁起來。
如果是個不懂事的,隨意打發出去,糊弄糊弄便能等到欽州、賓州的消息傳過來,可撞上這樣一個能折騰的,還不曉得要浪費邕州多少資源,多少人力。
當吳益問得越細,胥吏們自然也答得越細,把顧延章如何行事,如何要求,又如何嚴苛都一一說了,少不得把許多地方含糊幾分,生怕吳益聽了,將來也要照著學,屆時便不是今次這一回遭一時殃,而是要遭一年半載的殃了。
不過他們其實當真是想太多了。
吳益又怎么會把心思放在管束幾個小小的胥吏上頭。
他是要立大功勞的人,治理一州,還是邕州這個偏遠之地,便是管得再好,也出不了大功績。
哪怕把個個胥吏都使喚得團團轉,讓他們老老實實干活,將邕州治理得政通人和,路不拾遺,于他的好處也有限。
只有在軍功上頭有了大功勞,加上這一著,連同以前那些個積累,他才好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一面想著若是交趾來了,自家要怎的快些向桂州、廣州求援,又要怎的守城,再算一回邕州城中的存糧與人手還剩下多少,不知不覺之間,吳益的思緒便飄得遠了。
等到回過神,想一回而今城中的兵力,再想一回那臥床的陳灝,領兵外出的張定崖,最后少不得又想起那個不安分的顧延章。
當真是個厭物!
吳益忍不住跌下了臉。
老老實實待著聽自家安排不好嗎!偏要在此處上躥下跳的,又算作哪根蔥!
剛剛跟著運糧隊一同出城的顧延章,自然不知道自己這一段時間的作為,已經被邕州知州嫌惡得這樣厲害。
他站在距離邕州城門好幾里的空曠之處,目送最后一輛載滿糧秣的騾車行得遠了,才放下心來。
如果一切順利,應當是趕得及的,不會叫張定崖帶的三千兵士餓肚子,就算遇上了從前的那三千援兵,也能支撐一段時間。
用不了多久,欽州同賓州的消息應當也就傳回來了,屆時再隨機應變就行。
還有陳節度,已是又換了大夫同方子,卻是仍然不見起色,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好起來。
如果欽州當真救不回來,交趾又卻是有數萬大軍,那賓州不知道還能不能保住,下一個,說不得就要輪到邕州。
顧延章默默算著邕州城中的兵力與武器,再算了一回存糧,把馬韁交給下人,自己獨自一人行在前頭,慢慢地往城門走去。
邕州城外是草市,今日正值“集”日,當地也叫做“鬧子”,附近的縣、村之人,都將自己家中出產拿來此處售賣。
因進城販貨要按貨物的價錢同人頭收費,為了省那一部分錢,許多人索性就在城外辟了這一處地方,眼下熙熙攘攘的,比起邕州城中熱鬧的坊市,也不遜色。
顧延章本還想著事情,卻不妨耳邊不時聽得有小販的叫賣聲,扭過頭一看,正正對上一個三十出頭的貨郎,正殷勤地招呼道:“客官來瞧瞧我這一處秋柿,又好看又好吃。”
果然從地上托起一個,擺到顧延章面前,又道:“甜得叫你卡嗓子,帶回家去給家里頭人吃,連核都沒有,滿邕州任你找,尋不出第二家像我這般品相的柿子!”
顧延章本待搖頭,聽得對方說一句“帶回家給家里頭人吃”,卻不由得心念一動,看向了對方手上托著的柿子。
紅彤彤的外皮,上頭還撲了層白霜,小小的一只,瞧著怪可愛的。
再往地上看,整整齊齊地倒扣了許多小柿子,橫橫豎豎的鋪在油紙上,顏色漂亮,白霜也上得滿滿的。
若是清菱在,肯定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