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卞最近一陣子一直都很不得勁。
他丁憂回朝已經快半載了,說長不算長,可說短,卻也絕對不短。
剛回京的時候,楊、范兩黨斗得正歡,因楊奎重病,只有陳灝帶著一幫徒子徒孫與范堯臣對噴。
他和黃昭亮兩個一人領著一塊事務,埋頭做事,看著兩派斗,并不做聲。
一則因為離京近三載,不熟悉情況,二是因為畢竟此時權相乃是范堯臣,朝中遇著什么大事,趙芮頭一個不會去問他孫卞,也不會問去黃昭亮,而是掉頭就召過范堯臣。
孫卞是個沉得住氣的。
孫家祖上行商,養了許多年才出來他一個高中進士,不僅如此,還一路青云直上,攀到如今的位子。
他爹孫寧從小就不成器,祖父知道這個獨子靠不住,索性給兒子娶了個厲害的媳婦,越過孫寧,直接把家中產業交給了媳婦。
孫卞是祖父親自帶大的,請的是州中最好的啟蒙先生,等讀出了點譜,直接重金砸進了京城的白馬書院,下場兩回之后,金榜題名,終于得了出身,開始外放做官。
他才學出眾,相貌堂堂,會試之后就被當時的高官看重,招作女婿,因確實有本事,又靠著岳丈的人脈,算得上順風順水,磨勘三年并兩年,爬得極快。
然而天有不測風云,正當他勢頭正熱的時候,祖父過世,他只能上折丁憂。
本來按照舊例,已經入了政事堂的他,是可以由天子下特旨奪情的。可自從前些年孫密在其老母過世后,八次拒接天子旨意,一心回鄉守制,帶頭奉孝,有他為例,后頭就再也沒有人敢戀權不放。
孫卞回鄉守了祖父的孝,等到回朝,好容易宦途重新回到正軌,母親又得病去了。
孫母雖然是個商家女,可行事極有章法,不僅生意做得好,家事也管得好,在她的打理下,孫家產業蒸蒸日上。
然而這對孫卞來說,其實都不算頂重要,最要緊的是,有孫母在,可以管得住他爹孫寧!
三年當中,孫卞回鄉守母孝,自是老老實實,孫寧也跟著為妻守孝,可卻也沒閑著,借著悼念亡妻的名義,雖沒有給名分,卻是把孫母身邊兩個漂亮的貼身丫頭都收在房里了。
父親的房中事,孫卞只能略微提兩句,連說都不好說。
如今孝是守過了,可哪怕孫寧再三要求,孫卞還是不敢叫對方留在老家,而是將其接進了京城。
孫卞總覺得,好歹在京中有自己盯著,再離譜也不至于犯出什么大事來,可如果老父留在鄉下,說不得什么時候就鬧出大笑話,到時候自己遠在京城,想插手也插不動。
御史臺有多少閑得發慌的鴉鵲?朝中有多少無事做,只等著捉人毛病的朝臣?
無事都還能編出三分事來,更何況自家這個爹,便是那已經發臭的,上頭殼都缺了大半的蛋,那味道哪怕離得一丈遠,都能聞到。
接得孫寧入京,叮囑家中老人幫著看住之后,孫卞一心放在朝堂之上。
可不知為何,小半年下來,隨著孫密、楊奎接連過世,范堯臣雖然受到壓制,地位卻是依舊穩如泰山,而黃昭亮則是則是接管了工部,聽說天子明年有意讓他去主管流內銓,負責官員遴選、調用。
可與黃昭亮幾乎是前后回京的孫卞,到得今日,還是依舊管著謝禮樂、朝會、祭祀之事,對比之下,簡直是慘得可憐。
為官數十年,孫卞并不是那等行事急躁,日日夢著一日登天的人,可眼見被壓了這樣久,天子依舊沒有動靜,卻是由不得他不急了。
如果趙芮身體康健,孫卞還能跟他慢慢耗,然而自孫奉藥出得知了天子、皇子二人的身體情況之后,他怎么還能坐得住?
改朝換代之時,手中無權,會如何?
“匡扶幼帝”,可不是光憑著一張嘴就能匡扶的!
他這一廂白日里為自身官途,為家族榮光絞盡腦汁,可回到家,卻也閑不下來。
孫卞的妻子劉氏賢良淑德,家事能管得井井有條,而在生意上頭,雖然沒辦法發揚光大,守成還是能勉強做得到的。
不過她再怎么厲害,也管不動后頭的公爹身上!
孫寧乃是長輩,還是公公,怎么輪,都輪不到兒媳婦去提醒。
府中負責跟著老爺子的,見得什么事情只能回來回稟孫卞。
于是孫卞就開始今日回家聽得父親去了某某酒樓,明日回家聽得父親去了某某賭坊,后日回家,又聽得他去了某某酒肆。
這樣的爹,孫卞實在是不知道該如何去管,只能想著加派人手在后頭跟著,能勸多少勸多少,只要不欺男霸女,不惹是生非,他也只能認了。
他心中已經對這個爹有了極高的忍耐度,并不指望對方做出什么好事,總想著人是這樣了,早到了最糟糕的地步,不會更糟糕了。
可今日下衙的孫卞,才發覺自己實在是太過天真了。
有一瞬間,他只覺得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張家園子里頭的酒娘??”孫卞忍不住拔高了聲音,重復了一遍。
孫寧見得長子如此反應,尷尬地摸了摸胡子,做一副只是隨口一說的模樣,又干咳了兩聲,可過了兩息功夫,依舊沒能說出話來。
孫卞盯著面前不省事的爹,很快壓下了聲音,復又問道:“什么叫‘擺上幾桌席面’?”
孫寧被兒子盯著,心中一陣發憷,想到體貼溫柔的陳慧娘同她肚子里的孩子,鼓了許久的勇氣,還是不得不道:“我原見她被無賴欺負,實在看不過眼,便去幫了一把,是個可憐的,人也安分守己,又聽話,把我照顧得妥妥帖帖的,無一處不好,你就當做幫你爹買了個丫頭回來,照顧起居,莫要這樣大反應……”
他見孫卞臉色十分難看,也跟著有些生氣起來,道:“你爹養你這樣大,難道納個妾,都要看你的面色才能行事嗎?!”
孫卞不愿意跟父親就這事情起沖突,便道:“且暫等一等,不若待蕓娘出了嫁,再來納這一個妾也不著急。”
孫卞怎么能不著急,他再也顧不得旁的,連忙道:“蕓娘出嫁不曉得要到哪一時,可你弟弟又怎么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