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正說著話,忽見松香從外頭進得來,對著顧延章道:“官人,衙署里來了人,說提刑司中有事,請您趕緊去一趟。”
此時已是半夜,顧延章卻是連忙站了起來,他身上仍舊穿著官服,眼下連衣裳都不用換,便轉頭同季清菱道:“怕是智信那一頭有了什么消息,我去瞧瞧。”
又放緩聲音道:“你且先睡,夜間不用給我留床。”說著立時就要出門。
季清菱見顧延章晚上只吃了兩口飯,此時就要出門,怕他腹中饑餓,偏見人這樣著急,也不好攔下來,只好叫小丫頭急急包了幾個半涼的炊餅給松香帶著,交代道:“也不曉得今夜要到幾時,若是餓了,不妨將就拿來墊墊肚子。”
松香挎在胳膊上,匆匆跟著去了。
等到兩人出得門,季清菱自回到房中,忍不住將適才顧延章所說福寧宮中之事反復想了又想,只覺得其中許多奇詭之處,正要交代一旁的秋月磨墨,欲將事情謄寫一遍,才轉過頭,卻見她眼圈紅紅的,正轉頭悄悄抹淚,登時有些尷尬,也不好說旁的,只自己取了白紙擺在面前,又揭開硯臺,取了墨條待要磨墨。
秋月聽得動靜,連忙草草擦了擦眼角淚跡,接過季清菱手中墨條,也不好意思多說,只低頭認真磨墨不提。
季清菱提筆沾墨,欲要寫字,卻是不由得抬起頭來輕聲問道:“陛下大行,我見府中人人傷心,這又是什么緣故?”
秋月愣了一下,方才低聲回道:“陛下仁厚心善,人人皆知他愛民之心,如今他走得這樣突然,叫我們如何又不難過?”
季清菱攥著手中的筆桿,一時有些悵然。
天子大行,今日在福寧宮中那一干大臣日日與他相處,若是認真說起來,他并不曾虧待諸臣,況且相處這許多年,便是貓狗也有幾分感情。可他過世之后,并不見眾人多少傷心,反而人人開始為了立儲之事吵鬧不休,聽說今日尸體已然半僵也無人理會,任由他擺在床上,也不去入殮。
相反,隔著一道宮墻,外頭那許多百姓與他甚至不曾謀面,卻為他傷心流淚。
季清菱曾經見過有人形容趙芮死后京城情形,說是“京師罷市巷哭,數日不絕。雖乞丐與小兒,皆焚之前哭于禁宮之前”,等到消息傳到西京,洛陽城中百姓無論老少,俱是向東大哭,紙灰、煙氣遮天無垠,夐不見人。
她以前只做傳說來看,以為多少有些渲染,必不至于如此,畢竟天子高高在上,與百姓并無接觸,如何能這般得民心?
可到得此時,真正行至巷口,聽得外頭哭聲,見得府上人情狀,又自秋月出問得話,她才知曉史書所載并非虛言。
想到此處,季清菱忍不住喟嘆一聲,將手中筆放回了石托上,等了片刻,到得心緒少有平定,復才重新提筆書寫起來。
她探訪李程韋之事久矣,又自顧延章處知道了陳篤才之事,連著眼下智信供出來的各色話語,原來并未往那方向去想,此時遇得天子大行,又有殿中濟王、魏王之事,卻是忽然給了她一點啟發。
吳益今日能在福寧宮中忽然暴起彈劾魏王趙鐸,說話、行事有條有理,證人、證據隨身攜帶,一看就是早有計劃。
憑借他的能耐,并不可能做到如此地步,那又是誰人幫他準備的?
季清菱將諸人行事按著年份一一列了出來,又把三人所行相交之事挑得出來,另又有被李程韋攀咬之人的姓名、履歷、派系,再有吳益今日行事動用到的人力,只覺得越寫那一條線越是清晰。
京城何等大的地方,巨賈豪商那樣多,李程韋從一介布商到得今日,不過短短數十年,靠的卻并不是新產業,也不是新做法,他所經營的布匹、馬匹、茶葉、酒水等等,乃至而今的質庫,全是京中早有的產業。
李程韋底氣并不足,家資也說不上巨富,能有今日,除卻兒子、女兒的婚姻起了力氣,最要緊的是靠了現今妻子娘家的釀酒權。
可京城之中有釀酒權的何止他這一家?
自淳化二年朝廷停罷四百七十二處榷酒之所,不久之后,便行“實封投狀法”,即官府張榜招人出價買釀酒權并賣酒權,商戶們將自己擬出價格寫在信封之中上交官府,最后釀酒并賣酒權會給到出價最高之人。
李程韋在京中托著丈人的福,拿下了三處坊市間的酒樓,可其余地方卻并歸于他管,只憑著這三處,想要有他今日,便是做夢也不可能。
季清菱早自京都府衙之中得了李家的情況,無論每年繳納賦稅、府中仆婦人數、店鋪中雇傭人數等等,俱是清清楚楚,倒推回去,光憑李家在京城里的生意,他不過也就是個尋常富商而已,可加上他在魏地等地的產業,卻又全然不一樣了。
按著季清菱自潁州收到的消息,李程韋老家那一戶“陳家”,泰半人都是去了魏地,俱是幫著李程韋買賣茶葉、酒水,乃至淮鹽,與在京城或是在其余地方并不同,于魏地當中,李程韋不需要與其他商戶分割生意、客人,幾乎有人在的地方,都有他的鋪子。
能做到這一點,尋常人想都不敢想,可李程韋不但敢想,居然還當真做到了,更有意思的是,在魏地之中他一般沒有把產業放在自己名下,而是掛在了潁州其余陳氏族人名下。
如果不是機緣湊巧,季清菱特意派了人專程去潁州查探,順藤摸瓜,誰人又想得出來,魏地那二十余個州縣里頭,竟是開了有四十余間酒肆、三余間茶葉鋪子、淮鹽鋪子,而這些鋪子的主人明面上看起來不見經傳,又各不相同,實際上,全是一人的產業。
一一而魏地,恰恰就是魏王趙颙的封地。
這樣扶持一個商戶,把封地中所有的錢都強塞給李程韋來賺,趙颙又不是瘋了,他圖的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