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昉呆了一下。
季清菱笑道:“你又知道了?”
顧延章便道:“我從前在學士院中修書時常去尋他。”又指著趙昉其中寫的一句話,仿著馮時的斷句讀了一遍,讀到最后,以右手作中空拳,放在嘴巴前頭,輕輕咳了一聲,復又看著趙昉道,“像也不像的?”
他沒有學馮時的西京腔,可那讀完之后,把手放在嘴前咳嗽一聲的樣子,同斷句的習慣,當真同馮時一模一樣。
趙昉看得連話都不會說了,只會小雞啄米似的點頭。
季清菱看得直笑,嗔他道:“好端端的,怎的來這里逗人!”
顧延章笑道:“怎的就變成逗人了。”
他沒有把那文章放回趙昉面前的桌上,而是對著旁邊的丫頭道:“去找張油紙過來,將這文章封好。”
又同趙昉道:“寫得這樣辛苦,一回給你收上,就不會給雨水打濕了。”
趙昉羞也要羞死,道:“我寫得不好……”
不知為何,他心中竟是有些后悔方才沒有用心去作文。
又偷偷地看了一眼季清菱,其實很想對方也像前頭點評張璧一樣,點評一回。
顧延章道:“也不為不好,寫得這樣繪聲繪色,其實十分不容易。”
又道:“文章也做得很嚴密,你今年幾歲了?”
趙昉道:“我已是十歲了。”
他話才說完,一屋子的人,哪怕是一旁收拾東西的小丫頭,也看了過來,人人都有些不敢相信。
實在是瘦太小了,壓根不像是十歲。
原本同張璧站在一處,高矮仿佛的,兩個都像是七歲的小兒,而張璧因為養得好,行事又十分老道,看起來倒像是比趙昉年紀更大一般。
季清菱方才被打了岔,眼下一經提醒,忙又把話頭撿了回來,問道:“你是誰家的?”
趙昉雖是不情愿,還是道:“我爹在秦州,是二叔接我來京的。”
趙家的子孫太多,尤其是太祖一脈的北班后人,拿手指在他們那一支的族譜上隨便點一點,十次里頭有八次,就能點到一個有兩位數兒女的,是以無論是季清菱也好,顧延章也罷,兩人一時之間都沒有反應過來。
趙昉來京的事情,張太后并未與外頭細說,況且秦王從來都是不聲不響的,他家的兒子,自然沒什么人去關注。
季清菱想了想,問顧延章道:“秦州有哪位宗室在?”
顧延章搖了搖頭。
秦州地處偏遠,尋常宗室,便是不能留在京城的,也要去西京,實在不行,就選了去江南繁華之地,哪有人跑到秦州的。
況且那小兒明明有個二叔在,怎的還叫人住去國子學?
他問趙昉道:“你二叔是誰?”
趙昉縮了縮腦袋,道:“他去歲已經駕崩了……”
他那一個“駕崩”二字用出來,一屋子的人都愣了。
顧延章終于反應過來。
原來當真是那個趙昉。
當日趙芮大行之后,在他懷里尋出來了另一份遺詔,上頭說欲要傳位給秦王嫡子趙昉。
只是后頭新皇之事波折不斷,早非當日趙芮所能計算,所以到了最后,也沒能按著他原本的設想來。
此人是什么時候來的京,為何外頭一點消息都沒有?
此事關乎皇室,不是顧延章這樣的外臣可以置喙的,他問得幾句,知道趙昉去國子學讀書乃是太后所命,又略同這小孩聊了幾句,便不再多聊,只與他說些學中之事。
這一回,不僅季清菱,便是顧延章也很快發覺趙昉并不怎的愛讀書。
與其說是不愛讀書,不如說是他覺得讀書也好,不讀書也罷,并沒有什么用。
趙昉與旁的小孩略有幾分不同,用一個詞來形容,就是“無欲無求”,懂事得可怕。
可仔細探究,他其實并非沒有喜好,也不是沒有欲望,只是被深深地壓在了心里,無論你怎么問,都不會坦白。
等到吃過飯,外頭天色已經盡黑,雨雖然還在下,卻已經不大了。
此處距離國子監并不算遠,顧延章想了想,只覺得這小孩子心思太細,人又太軟弱可欺,怕其多想,又擔心他被張太后派來伺候的黃門欺負,索性親自把趙昉送回了住處。
等到顧延章回來時,季清菱已是洗漱過了,正支著頭,半歪在桌子前頭看京畿左近縣鎮的縣志,見得人進門,上下看了一眼,問道:“五哥路上沒淋濕罷?”
顧延章搖頭道:“雨水已是停了,只在袍子上濺了幾點泥漿。”
又道:“我在國子學遇得魏先生,同他聊了幾句,原來這趙昉乃是秦王原配所生,先頭有個同母所出的哥哥,前兩年得病死了。”
季清菱聽得奇怪,把手中書卷放了下來,問道:“既是只有這一個兒子,怎的秦王半點也不擔心,就只由著他一人來京?”
顧延章道:“秦王有九子七女,并不缺兒子,除卻庶子,還另有三個嫡出的兒子,是繼室所出。”
季清菱自然知道有一句話叫做有了后娘,就有后爹。這話雖說一竿子打翻了一群人,可其中卻頗有幾分道理。
秦王是藩王,可他這個藩王身有殘疾,又并不得父母關注,還去了遠地秦州,又兼是找續弦,真正的好人家,并沒有幾個愿意把女兒家過去。繼室生了三子,便是她本無心去磋磨,只要秦王不多管,一府上下的人也都懂得要怎么做了。
“聽說他身體不太好,原只以為是托詞,不想今日見了,是當真不太好。”季清菱嘆道。
太皇太后自原本做皇后的時候,就以悍出名,后來做了太后,其不容質疑的秉性,更是深入人心。她說趙昉體弱多病,不堪重任,不肯給他皇位,旁人聽了,多半不會相信,季清菱自然也一般。
此處只有夫妻二人,顧延章也不怕多說幾句,點頭道:“這回倒不是胡言,若是論及身體,趙昉確實比不得趙渚。”
然而想到趙渚那行狀,他一時也沉默下來。
兩人說了一會話,顧延章自去后頭洗漱,因此時雨水已經停了,也不知道明天要不要去新鄭門,他便早早睡下,不再折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