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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雖然不似邕州那叫人難受的濕熱,卻又有另一種燥熱。!
鄭時修跟在一名小黃門身后,沿著回廊朝崇政殿匆匆而去。
夏日天熱,他本在公廳之辦差,忽然被天子召見,自是急急而行,不多時,便走出了一頭一背的汗。
雖然來宣召他的小黃門什么都沒說,鄭時修卻多多少少能猜出幾分天子此回乃是因何召見。
他心并無半點忐忑,只把右手探進左邊袖子兜里頭摸了摸,等確認其放著的的折子沒有半路遺失之后,才把一顆心心放回了肚子里。
行到崇政殿外的屋檐下,那小黃門站定了下來,轉頭對著鄭時修道:“鄭御史請稍待。”
說著行了一禮,這便朝殿而去。
鄭時修立在原地,等著里頭通稟,腦子里頭還在想著一會進得殿,一旦天子問起來,自家待要如何回話。然則沒過多久,進去的小黃門卻是出得來,對著他道:“請您到偏殿等一等罷。”
一面說著,一面在前頭帶起路來。
鄭時修面不露聲色,心卻是忍不住狐疑起來。
先前召見自家的時候,還十分著急的模樣,這才剛過多久,竟是要打發到偏殿等著了?
他時常出入宮廷,自然知道一旦要去得偏殿等候,便不是片刻功夫能得面見天子了,等一個時辰算是走了好運道,若是遇得不好,在里頭坐個半日才能陛見也是極正常的一樁事。
鄭時修不由得轉頭看了一眼大門緊閉的崇政殿,猜想著里頭當是哪一位相公在,又想著是不是朝哪一處出了要緊的急事,是以特插在了自己前頭,一面想著,復才一面跟在那黃門后頭往偏殿走去。
那一處地方與其說是偏殿,不如說是偏廂,不過是個小小的茶歇室而已,里頭擺著四五張交椅,專給等候天子召見的大臣暫歇。
鄭時修進得里頭,卻見當已經坐著兩人,皆是生面孔,本來正互相應酬說話,看他進去,便一并住了嘴,起來行禮。
他身在御史臺,雖然官品不高,權職也不重,可一來御史之責,本是糾察百官,風聞言事,哪怕還是微末之官,依舊能挺直背脊,站在朝堂之與兩府重臣力爭;二來他自得官后,一直都極得天子器重,一路褒獎、封賞不斷。
如此順風順水,后頭還有天下之主撐腰,縱然數年當遇得些微坎坷之事,可盡皆已是輕松跨過,再兼他從來都是寧折不彎,嫉惡如仇的性格,自然更養得行事橫沖直撞,少有考量后果起來。
平日里頭見了高官,他都十分冷淡,不想叫人說自己巴結重臣,此時見得兩個生面孔,實在也懶得理會,便拱了拱手,略點一點頭,自報了姓氏,算回過禮了。
鄭時修年紀輕,身穿的又是綠袍官服,看著著實不像什么高官。
對面兩人先還想拉他說幾句話,見他愛理不理的樣子,皆是有些不悅,也不去用熱臉貼他的冷屁股,兩個人便自家說自話去了,剩得鄭時修一人尋了張離得遠的椅子坐下,又把袖的折子翻出來細細重看了一遍。
那折子乃是副本,正本早已遞天子案頭,從頭到尾,都是鄭時修字斟句酌,花了小半個月才整理寫的。
里頭主要是彈劾三樁事,一樁是涇州知州宋普盜用、濫用公使錢共十六萬貫,不但用于宴樂,還擅自犒賞諸部屬羌,又巧立名目,將其套用出來贈于親友。
另一樁是彈劾糧料院、都磨勘司的兩名官員尸位素餐,任由京都府衙胡亂支應錢物,只有三司開具的憑證,未有都憑由司審核蓋印,便一個給領取物料,一個給復審通過,不曾查出錯來。
這兩樁雖然要緊,卻不至于叫他緊張,真正麻煩的是最后一樁。
——彈劾學士院眾官“監主自盜”,濫用公款,宴飲聚樂,狎玩妓伶。
鄭時修把自己折子最后一部分看了又看,手心已是滲出汗來,心跳得也快了兩分。
雖然在御史臺不到三年,可他見識已經不少,對朝堂形勢自然也有自家的一番見解。
從折子遞去的那一天起,他知道只要天子不強行將此事壓下來,他這一回彈劾,勢必會引起朝的軒然大波。
學士院從來不是什么引人注意的地方,其并沒有多少油水,也無什么權勢,把里頭的紙張拿出去倒賣,每月賺個幾十貫錢,用于宴飲做樂,狎玩妓伶,與前頭第一件盜用、濫用公使錢十六萬貫的數目壓根不在一個層級。
然則這一回主事的是楊義府。
范堯臣的女婿。
鄭時修無意摻和黨爭,他也不需要摻和黨爭。
他是天子信臣,他是御史,他要做的只是維護朝廷的綱常,維護天子的權威而已。
可不知道便罷了,一旦知道了這事,他卻做不到裝傻,他的性子也容不下他裝傻。
彈劾的官員是自己從前的同窗,也是多年的友人,兩人相交甚密,鄭時修不是沒有猶豫,然則那猶豫卻是極為短暫,并不能阻止他的行事。
這半個月以來,他搜集著證據,擬寫奏章,也知道這事當少不得有黃昭亮一黨的推波助瀾,自己也許已是被對方算計,當做用來打擊范堯臣的刀斧。
可是他絕不會因為這個原因,置之不理。
縱然是被有心人盯,可蒼蠅不叮無縫的蛋,如果楊義府不是當真有問題,不是當真行事不檢點,不是當真犯了罪,便是再多黃黨人日日貼身跟著他找錯,也沒有任何用。
既是犯了錯,便當要受罰。
哪怕這人與自己是好友,也不應超脫此列。
至于后頭會因為這一樁事情被牽扯成什么樣子,卻不是他考慮的范圍了。
那要看天子的意思。
鄭時修一面低頭默念著奏章頭的證據,已是讀得幾乎倒背如流,便把那折子重新放回了袖子里頭,正要好好閉目養神,養精蓄銳,待得一會進殿,好向天子一一歷數彈劾,卻是偶然聽得不遠處兩個正在此等候的人的抱怨聲。
“考功司的那一位新任,著實手辣心狠,硬生生壓著我在亳州三年,本來去歲能回來述職了,偏說我場務課利不足,也不曉得怎么查的,說我十分虧七厘,罰了我兩個月的俸祿——罰俸便算了,還要展磨勘!只差把我給磨死了!”
另一人道:“誰說不是呢,你倒好,還是在亳州,卻不見我是個什么地方……”
兩人口氣十分熟稔,仿佛多年前認識的友人一般。
鄭時修本來無心偷聽,只是此處地方狹小,卻是叫他想要忽視那聲音都做不到,只有一聲聲交談鉆進了他的耳朵。
又坐了片刻,他終于把兩人的情況給摸透了。
卻原來這兩人是同鄉,一個任官六七年,一個任官四五年,而今俱都未能轉官——朝官自不必說,連個京官也沒混。
只是兩人原本互相識得,從前關系還不錯,誰知今日進宮述職,竟是也遇了,從清早等到此時,已是等候了足足三個時辰,言語之間雖然不敢對天子有什么怨言,可那口氣里頭暗搓搓的意味,卻是人人都聽得出來。
一人暗酸自己位卑權寡,能力不足,自然不得重視,只有其余位高權重的人能在里頭,一人便接說不必妄自菲薄,將來自有你出一頭地的機會。
兩個庸碌小官,也未有什么經歷,剛進宮時還戰戰兢兢,全身虛汗,可等著這大半日,卻是人人等得又急又燥,起坐著無事發呆,自然是說得嘴響,點評時事更有意思。
開始他們還會把聲音壓低些,到得后頭,有時候已是忍不住越說越大,議論的東西也從自家這幾年在任的政績與升遷的不順,轉移到了才過去不久的殿試頭。
“今科一甲好像薊縣沒出幾個。”一人道。
另一人則是頗有些幸災樂禍地回道:“天道輪回,一科出得太多,把薊縣的風水都給攪壞了,自然今科便弱了,起薊縣,果然還是國子監穩當……”
“好似頭三名有兩個是國子監的監生,另有一人是邕州出身?”
另一人便嗤笑道:“哪里是什么邕州出身!也只有你去信!自從科那顧延章靠著延州籍貫得了狀元,后頭人人都有樣學樣起來,卻是開了個‘好’頭!起咱們在家考發解試,辛辛苦苦擠破頭去搶那幾個名頭,他們這些投機取巧的,卻是輕輕松松便能進京省試……”
那言語之盡是諷刺之意。
一人便嘆道:“那顧延章靠著狀元及第,如今已是做得一州知州了!”
另一人便道:“知州?廣南那一處地方,還是欽州知州,有什么好做的!叫你去做,你肯做?我倒是覺得他們那一科,狀元郎最不得任用。”
又道:“你算一算,那一科其余人不算,單是從薊縣出來的三個,卻不是甲次排名最好那一個,差遣最差?”
另一人想了想,道:“做御史那一個便罷了,靠天吃飯,誰得過!只是學士院那一個,卻是未必罷!”
前頭那人笑道:“你卻是忘了他那岳山姓甚名誰?”
“自有人盯著,不好亂動。”另一人把右手伸得出來,了一個大拇指,暗示正做大參的黃昭亮,又道,“還是御史臺那一個好,想來用不得都久,能入翰林了罷!”
鄭時修聽得兩人議論,忍不住大皺其眉,正要出聲打斷,卻是聽得外頭忽然有人敲門,緊接著,一人便自推開的門外走得進來。
其人身形高大,行動從容,身著綠袍,腰環黑銀即犀角帶,卻是配了一個至少要穿緋色六品官服的人才能搭的銀魚袋。
原本兩個正唾沫橫飛的人聽得外頭人聲,已是一同望了過去,很快留意到了那人的銀魚袋,立時便站了起來,十分積極地準備前行禮。
鄭時修卻是有些吃驚,也跟著站了起來,失聲叫道:“延章!怎的是你!”
一時進來那人朝著里頭看了一眼,先是拱手朝另兩個人回了一禮,復才大步走得過來,笑道:“時修,好久不見!”
鄭時修還未能反應過來,心數了數日子,忙問道:“怎的這樣快?當日下的旨意,我記得還得過幾日你才要到書交回書!等到書排覲見,怕是最早也要下個月才對!”
那人便道:“我卻也是不你知道得多,前日到的京城,昨日去了一趟先生府,而今連府邸都未曾收拾干凈,忽的便接了旨意進來了……”
他話語真誠,面笑容亦是十分和煦,話語間更滿是親近,縱然分別已經大半年,卻是只靠這寥寥數語,便叫鄭時修覺得仿佛又回到了從前在薊縣一同借住在錢邁府進學的光陰一般。
鄭時修忍不住跟著笑了起來,道:“能者多勞!合該你要吃這個苦!”
一面說著,一面又給那人讓座,還親自倒了一回茶,遞了過去。
對方雙手接了。
方才離得遠時并不覺得,此時兩人一坐下來,鄭時修很容易能叫人看出對面兩顎下的肉并不多,身材雖然高大,卻多是骨架,起那身高,身的肉著實有些少了。
只是瘦雖瘦了不少,與從前離京時起來,整個人卻是更為沉穩凝練,身已是找不到半點青澀的感覺,仿佛已是一個為官多年的臣子,竟是開始有了官威。
鄭時修立刻察覺出了對方的改變,可莫名的,他卻一點都不覺得陌生,正要趁此機會,好好幾句話,卻是聽得外頭一陣腳步聲,緊接著,伴隨著敲門聲,一名小黃門走得進來,叫道:“顧勾院!”
他甚至都不用問,已是直直走到鄭時修旁邊,對著那人道:“天子傳召,請您快快覲見罷!”
從進門到出門,連一口茶的功夫都沒有坐到,這突如其來的變化,鄭時修倒是沒覺得有什么不對,可旁邊坐著的兩個人卻是滿面震驚,連掩飾都做不到了。
其一人忍不住叫了一聲鄭時修,問道:“鄭官人,卻不曉得那位是……”
鄭時修心好笑,面卻是不顯,只特做一副驚訝的樣子,道:“方才你二人說了半日前科狀元,竟是都不識得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