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于陰火燒灼神魂的痛苦,盧悅覺得,眼瞎根本不叫事。
三百多年的幡鬼遭遇,對比于現在,那顆燥動又憂憤的心,反而慢慢平靜了下來。
當年她唯一的救贖是谷令則,卻遠在天邊,夠不著也摸不到。現在,她的身邊卻有很多人,他們在想盡辦法,幫她減輕痛苦。
不管他們的辦法,能不能幫到她,至少她的心是熱的。
再世為人,除了家人,還有良師益友,平安無事可把酒言歡,風雪來襲便是心靈的支撐。
也許得到的多,付出的便要多吧!
盧悅在不間斷的梵音中,似乎有些明悟。千載風雨過,可能不是宿命選擇了她,而是她選擇了宿命。
當她撐著坐起來,也敲響木魚念動大悲咒的時候,她不并知道,有去無回海,正在掀起滔天巨浪。
漆黑的空間里,陷入沉睡的陰尊,九顆頭顱同時傳來‘咔’聲,它們似乎都在脖子那里,裂了一絲縫隙。
正在念經的拂梧突然停下了經文,展眼朝徒弟望了過去。
“南無、喝啰怛那、哆啰夜耶,南無、阿唎耶,婆盧羯帝、爍缽啰耶,菩提薩埵婆耶,摩訶薩埵婆耶,摩訶、迦盧尼迦耶,唵,薩皤啰罰曳,數怛那怛寫,南無……”
雖然徒弟因為神魂痛苦,念得艱難,可做為佛門大能,她在她斷斷續續的聲音里,卻感受到了極大的善意與愿力。
拂梧忍不住蹙了蹙眉,她有種感覺,盧悅不是在為她自己念,而是在為陰尊,為那些無法解脫,已經成魔的惡靈念。
這就是功德修士嗎?
拂梧在心中輕輕嘆了一口氣,正要閉目陪著的時候,突然睜大了眼睛望向外面。
輕風過,花飄落,這無比熟悉的景像,卻與平時不太一樣了,所有花草樹木,似乎都在伸展,陣陣清香,隨風而入時,似乎陽光,也隨風而入。
拂梧忍不住打開靈眼,卻見無數橘紅光點,在飄渺間從八方而來,正在往這間屋子涌進。
這……
是功德之光?
是由無數感激念力,產生的功德之光?
她已經很多年沒見過這東西了,沒想到……
不提現場拂梧的震驚,其實此時,仙界所有修自然之道的修士,不論金仙級大能,還是煉氣小修,都感應到生的天機,正在三千城方向匯聚。
坊市中,談生意談崩了,正要臉紅脖子粗的兩人,在一陣風來時,莫名的一頓。
“算了算了,為了這株極炫蘭,老哥你的朋友受了重傷,丹藥也要錢,我就讓一步,按你的價吧!”
“如此多謝,”老修士大喜,原本朋友重傷的煩亂心緒平復了不少,“我這里還有株小子們能用的晴,就當搭頭了。”
“啊?晴?”男子大笑,“好好好,我家小兒正在謀這東西,想完美筑基呢。”
兩人你好我也好,路過的行人,臉上都帶了一絲善意的笑。
巡視歸來的流煙仙子,望著下方的坊市沉吟半晌。
她早就發現了從四面八方涌來的橘紅靈光,據說唐舒等在天音囑的公示欄上,請求受過盧悅之惠的修士,抽出一點時間,為她祝禱平安!
是那些人的愿力,化成了盧悅最需要的功德之光吧?
她在空中幾閃,不過半刻鐘,便站在了浮屠峰外。
平日的浮屠峰,便是極美的地界,現在似乎又多了一種說不得的詳和與安寧,來自五湖四海的仙果植,似乎都在伸展自己的枝葉。
流煙仙子的嘴巴,忍不住翹了翹。
今年果樹豐收,可不能再讓盧悅隨隨便便地釀成了酒。
她抬腳從陣門而入,很快便出現在的竹樓處。
木魚聲聲,盧悅的眉頭已經平復,雖然還是面色蒼白,可是流煙仙子已經能感覺到,小丫頭不會再有事了。
八萊長老拿當年五行宗豫立之例,警告于她,其實說白了,不過是他心痛他的愛孫嚴家爵,是她踢斷了那個三世祖的兩根肋骨。
流煙仙子輕輕吁出一口氣,今天是第八天,功德之光的動靜,某些混蛋肯定已經知道了,回頭,她就去找八萊和明博,問他們要救孫的好處。
沒有盧悅和她去仙盟坊市,他們的孫子能在陰尊和噬鬼的手下,成為枯骨,逃過神魂,就算不錯了。
有去無回海的海浪,在翻涌中慢慢無力,若是有人在此路過,定然能發現,那黑色海水中,有無數畫面在晃動。
桃花潭水映晚霞,御劍而行的修士,一派自由之態地迎向踩在水面上的紫衣仙子。
隱隱的悲歌,從黑色海水的深處傳來,火光灼傷了桃花,轉眼調零,滿身是傷的青衣修士,抱著已經失去生機的紫衣仙子,仰天咆哮……
海水再次翻涌,正在念經的盧悅,睜開了再不能視物的眼睛。
她的識海湮滅,看不到外面的一切,可是不知怎的,她卻一片漆黑的世界里,看到了那個青衣修士和紫衣仙子。
是滅世之戰嗎?
想想那個連潭水都要燒起的大火,盧悅微微嘆息!
滅世之戰雖然早過,可那些心有大恨大執念的修士,卻無法讓往事隨風而過。
他們的心,還是落在過去。
“師尊,有寫經的筆墨嗎?”
拂梧放下正在敲的木魚,“有,你要用?”
“要用!”
“阿悅,你要寫什么,”飛淵不知道她突然要那個干什么,“你說我寫。”
“我的手又沒殘。”盧悅微微一笑,“寫往生經文,對我而言,不需要用眼。”曾經,她為鬼面幡中的同伴,寫了十萬份往生經,真的不用眼睛。
“我可以問……寫給誰嗎?”拂梧大師看了眼似乎不再痛苦的徒弟,若有所思。
盧悅輕輕一嘆,“寫給死了,也沒解脫的人。”
滅世之戰,固然是為了更好的傳承,可這其中無辜之人的血淚太多。
那曾經的某些人來說,往事一直都在,心還在痛。
“你還要用精血?”飛淵面色一變,“不行,我不同意。”
“我現在肯定能吃得下東西了。”盧悅看向飛淵出聲的地方,“飛淵,寫往生經,是我必須要做的事。做了……,我才能更好。”
“……能用我的精血嗎?”
飛淵看了她一會,忍不住期待地問。
盧悅:“……”
腦海深處,隱隱地再次傳來陰火燒灼的痛苦,她執起木魚,再次敲起來,厚實悠遠的聲音,好像能平復那份痛苦。
“我需要用我的精血,救我自己。”
漆黑的世界中,她好像又看到了被霜染白的獨立屋檐,千重宮苑俱是一片廢墟,身上還被插著劍的女修從倒塌的殿宇下爬出來,無助痛哭,轉瞬間滿頭青絲變白發。
看著她一邊咳血,一邊像要把自己哭死的樣子,盧悅莫名的心中也有了痛的感覺。
女修的嗓子漸啞,再也哭不出來,才拖著殘破的身體,在夕陽下,把一個又一個同門,從廢墟中找出來,給他們拼湊不全的尸體,呼喚他們的名字,溫柔地抱起昔日的同門,走向大戰后,落下的大坑,直到她把自己也倒進去陸沉為止。
有去無回海的海水,再次翻涌得厲害!
盧悅腦跡的痛苦加深,“飛淵,這件事,只能我親自來。”
奈何橋上最難熬,不肯輪回的人,其實一直活在地獄里。
拂梧大師親自在玉桌前擺好她自用的東西,“今天是第八天,明天是第九天,九天過去,你寫經,為師幫你誦讀。”
“還有我。”飛淵看到盧悅再次蹙起的眉,真想幫她撫平,“我幫你磨墨。”
三千城方向的動靜,遠在隱仙宗,一直嘆息的幾個人,當然也感覺到了。
無邊仙樹是盧悅救活,她要用,他們當然不會說半個不字。
可惜,她救了那么多人,卻獨獨救不了她自己,那日,滿懷期望而來,最后連走路都摔了的女孩,讓丘德真甚為唏噓。
“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
一直被無邊仙樹排斥的樹靈老頭,撫著胡子,輕輕一嘆,“德真啊,三千城那邊,如果流煙仙子抗不住仙盟壓……”
“我會站出來,”丘德真知道師叔想說什么,“代表我隱仙宗,在明面上,正式與三千城結盟。”
“好!”樹靈老頭撫著胡子一笑,“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下則為河岳,上則為日星。於人曰浩然,沛乎塞蒼冥。盧悅此劫雖苦,卻也不算毫無收獲。”
丘德真對自家師叔很無語,小丫頭眼睛又瞎了,就算收獲再大,又有什么用?
“你呀你呀,俗人一個。”老頭站起來,望向三千城方向,“回頭,你去跟流煙仙子說,浮屠峰今年的仙果,我隱仙宗加價三成,全包了。”
好豪氣嗎?
丘德真撫了撫額,“您當流煙是傻子嗎?”
浮屠峰是盧悅的住地,連他都給那丫頭,貢獻了一點功德之光,也就是說,浮屠峰今年的果子,或多或少,都會受到功德之光的影響。
那樣的仙果,對平和心態,祛除心魔,定然有想象不到的好處。
不要說加價三成,就是五成,流煙仙子也定不會答應。
今時不同往日,三千城,再不是當年,那個隨可能崩了的三千城。
人家蘇流煙不差錢。
“我看啊,你才是傻子。”樹靈老頭一臉嫌棄,“隱仙宗與三千城結盟,你這樣說,蘇流煙雖然不會賣,但她做為周全,一定會送些來。”
丘德真:“……”
他現在懷疑自家師叔,為何老不能與無邊仙樹協合了,分明是他老人家的心眼太多。
“行!后天吧!”雖然腹誹師叔,丘德真倒不跟好處別扭,“后天,就是第十天,盧悅那里,勝負應該已經分了,到時流煙仙子心情好。”
離隱仙宗不遠的一個小坊市,才從天音閣出來的贏四,走向對面茶樓。
他的心情很沉重,天音囑上,已經有很多人證實,開了天眼后,能看到橘紅色的功德之光,往三千城方向去了。
今天是第八天,而盧悅除了在隱仙宗摔了一跤,有情緒失控的表現外,其他并沒有更壞的傳出。
也就是說,陰尊倉促吃她的神魂,其實并沒有弄垮她。
反而可能成全了她。
一想到,那么多人描述的橘紅之光,贏四的心中,就有中隱隱的痛。
渥河之戰,他們隕了多少族人?
真是太不甘心了。
“長老!”
殷曄擺手,“接下來你準備怎么做?”
“渥河之仇,永銘心中。”關好禁制,贏四眼中暴出強烈殺意,“我們雖然不便動手了,但看三千城不順眼的多著了。”
流煙仙子救嚴家爵時,踢斷了他的兩根肋骨,結果八萊長老馬上就能還擊回去,可見護短到了一定境界。
仙界這樣的人多著呢。
“計將何出?”
“盧悅看樣子是有驚無險了,不過,就算仙盟的八萊不再折騰,現在也遲了。”
贏四露出一個高深莫測的微笑,“我已經把仙盟曾想封印盧悅的計劃透露出去。云容和上官素若是知道了,與仙盟的合作不說立馬中止,心中也會種下一根大刺。”
陰尊沉睡于他們而言,不是好消息。
噬鬼在外面,殺的人越多,鬧的事越大,陰尊便會越得利。
“三千城不少人,都是眼里不揉沙子的。盧悅才為仙盟立下那樣的大功,結果人家轉眼就落井下石……”
贏四嘴有閃過一絲譏誚,“流煙仙子雖然厲害,雖然顧大局,可谷令則和洛夕兒卻未必能做到了。”
“嗯?嗯,不錯!”
殷曄與他相視而笑。
最近有很多人,都在關注天音囑。
六十萬年前,五行宗慘案被放到了公示欄上,緊接著,仙盟八萊長老提議要封印盧悅的計劃,據說也通過了。
所謂一石激起千層浪!
仙界各方,暗流涌動。
八萊為何要提議封印盧悅,除了五行宗當年的慘案外,唐舒還關注到,有人說,他的愛孫嚴家爵被流煙仙子踢斷了兩根肋骨。
連她都對那位八萊長老,開始痛恨了,更何況天天守在天音囑前的上官素?
盧悅的情況不好,這幾天,她也在日夜煎熬,可是沒想到,她們這邊還在為仙盟賣命,轉頭,人家就把她們賣了。
她當場撂了挑子。
“對不住,我要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