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向!老向!”
鄧嬸子興沖沖地朝田間走來,手里提著一壺涼茶,沒走到大槐樹底下就雀躍地說道:
“老張頭收到了盈芳丫頭的信,說七八月份要帶著家里老人、孩子回來避暑。信是出發前寄的,算算日子這兩天該到了。待會兒我和向二媳婦一道去剛子家打掃,地里的活靠你啦!”
向榮新聽了不僅沒有不高興,反而激動地站起來問:“真的?那感情好!我正想再問問她,鳳陽縣小崗村分田到戶以后情況怎么樣?咱們這倒是挺不錯的,夏收第一炮應該能打響。”
向榮新這一說,社員們才會過意,敢情分田到戶這個主意,還是盈芳提出來的。
“沒錯,是盈芳丫頭來信跟我說,鳳陽縣小崗村村民日子過不下去了,去年底聯名簽血書,要求分田到戶,誰種的地誰負責。我就開始琢磨,這事兒放在咱們這兒不知行不行得通……如今看來,還是行得通的,大家伙都瞧見了,包干到戶后,大家伙的積極性史無前例地高啊,起早摸黑伺候各自的地不說,還想方設法地施肥增產。瞧瞧這莊稼,莖粗葉肥、稻谷穗子沉甸甸。我這心呀,總算是放下咯!今年咱們公社要是打響分田到戶第一炮,你們都該感謝剛子媳婦。”
這陣子,聯產承包、分田到戶成了各地農村最火熱的話題。
向榮新說完沒多久,寧和縣下幾乎所有的公社都知道了——雁棲公社之所以順著國家甫提出來的改革政策積極響應地走在其他公社的前列,是因為舒盈芳。
大家心里那個郁悶啊。想當初雁棲公社多窮啊。躲在江北的大山腳下,規模又小,一塌刮子就兩個生產大隊,合起來也就個百來戶人家。
江南岸的農村小伙兒都不稀罕找雁棲公社的姑娘做媳婦,更別說南岸的姑娘們了,讓她們嫁去雁棲公社,跟逼她們進山當野人似的。
實在窮得討不上媳婦的,才會去江北山旮旯找個姑娘結婚。娶了以后幾年抬不起頭,總覺得這婚一結,自家的貧瘠條件,讓左鄰右舍一目了然了。
就這么一個昔日最窮、最小沒有之一的雁棲公社,如今竟一躍成了寧和縣的明星公社——
地界山上駐扎著一支和百姓團結一家親的特種部隊,給山下村民以極大的安全感。關鍵是建于雁棲大橋南的家屬房多么氣派啊,一下就給雁棲公社加了不少分。
再加上山腰以下那開發得越來越趨于成熟完美的泉水潭公園,屢次在縣人民大會堂召開的年終表彰會上以衛生環境最優單位而受到縣級領導干部的點名表揚。
而今,分田到戶又讓雁棲公社扎扎實實地出了一回風頭。
幾件事一串聯,發現舒盈芳才是雁棲公社的大福星啊——特種部隊的負責人是她男人、備受矚目的家屬院有她大伯的手筆、泉水潭公園有她一家出謀劃策的功勞,再到如今分田到戶的事……要說她不是雁棲公社的福星,大家伙都不信!
然而事實表明,沒嫁人之前的舒盈芳,還被雁棲公社一些個八卦婆娘視作克父克母的掃把星。
嘖!旁的公社咂舌了——你們不要,當初就該送給我們呀!什么克父克母,那都是迷信思想。那么如今受縣市級領導重視的就成我們了。
聽到這些傳聞,雁棲公社的社員們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似的。
嘴上犟著道:“現在說什么風涼話,早幾年前各村一樣窮的時候,送你們會要?”
至于心里什么滋味就只有他們自己知曉了。
當然,最后悔的還是老舒家那幾口人。
舒彩云去年中秋招了個上門女婿。其實也不是她樂意的,是舒老太。
舒建強自從二婚媳婦小產,就把他老娘拋到了腦后,除了應盡的那點贍養義務,平時老死不相往來。
舒老太擔心舒彩云嫁人后,沒人服侍她,后牙槽一咬,肉痛地掏了一筆錢,托人從外埠招了個上門女婿回來。
外地來的上門女婿,無外乎兩種可能:一是家里窮得揭不開鍋,沒條件給兒子操辦婚事,同時生了四五個、不缺兒子;二是自小孤兒一個,姓氏沒準都是隨口謅的,自然不在乎娶媳婦還是給人做兒子。
舒老太找的是第一種。
她倒是想找第二種,沒爹沒媽,“買斷”錢都不用掏。可近地方沒有,遠了又沒人說媒,只好歇菜。
自從有了這個上門女婿,舒老太便不在下地了。
尤其是分田到戶以后,地里的活全部推給了舒彩云倆口子,但家里的財政大權依舊捏在她手上。
嘴上說得挺好聽:等舒彩云生完孩子、她做太奶奶了,就把家交給舒彩云來當。
舒彩云豈是省油的燈。
小時候舒老太這么說她沒準會信,這幾年婆孫倆間磕磕絆絆不曉得吵過多少次,遮羞布都曾被撕下來過,傻到家了才會把舒老太的話當真。
只不過她心里另有成算:
如今所謂的當家,錢帛來源靠的還不是田地?舒老太愛享福、不愿下地,地里的收成具體如何,問她也答不出個子丑寅卯。
倆口子暗戳戳地扣下一成,回頭找機會去城里兜售,不照樣能攢下私房?
現如今鄉下人挑著糧擔去城里賣,不需要再偷偷摸摸的了。黑市不存在了,紅袖章也解散了。
相反,城里人非常歡迎鄉下人挑著農副產品進城賣。
每年挑去賣兩次,攢上幾年,等老太婆兩腿一伸進了棺材,把老房子推倒蓋新房,以后就是小倆口的天下了。
舒彩云拉著丈夫一合計,決定就這么干!
上門女婿是個耳根子軟的,又是初來乍到,幾乎可以說是舒彩云說什么、他就做什么。
舒彩云恰恰又是個強勢的,倆口子也算“般配”——一個愿打一個愿挨唄。
眼下夏收臨近,倆口子一直在物色藏夏糧的地方。
可物色好久都沒找到合意的,不由將算盤打到了盈芳養父母那三間歷久彌新的青磚黑瓦房。
“俺那堂姐可真夠摳門的,人都去京都了,還霸著這么敞亮的大三間,借給俺們住多好啊。”
提到大伯家那三間大瓦房,舒彩云就心不甘,扯著丈夫嘀咕,“反正人不在,屋子里空空的,俺們把糧食藏到那里去,誰也不會知道。等交完公糧,再趁大伙兒不注意的時候,悄摸拉去城里賣了。”
原計劃是這么打算的沒錯,誰料下地時,聽村民們都在念叨盈芳,說暑假要回來避暑,頓時氣得咬牙切齒:“早不回、晚不回的,偏在這節骨眼上回。”
上門女婿傻愣愣地問:“要不,跟堂姐打個商量,倉房借咱們臨時囤一下糧?反正他們也不住人。”
“你傻啊!藏糧的事本就是瞞著老太婆進行的。一借不就見光了?見光就死定了!老太婆會把咱們盯得死死的,以后想干點啥就不容易了。”
“那咋辦?”
“算了算了,另外再尋個地兒吧。”
舒彩云心里挺后悔。
當年要是沒跟她堂姐結下那么大梁子,如今兩家你客氣我客氣的,私底下找她借間屋子藏點糧,也不會這么糾結了。
應該說,除了舒老太,老舒家的人都在后悔,當初咋就跟盈芳交惡了呢,要不然現在哪還輪得到其他人啊,有好處都是他們老舒家的。
除了舒老太。倒不是說她不后悔,她也后悔。只不過悔的是當年為啥要同意大兒子收養盈芳,沒這個死丫頭攔路虎,大兒子留下的三間大瓦房就是她的了。
不管老舒家的人怎么個后悔法,這世上都沒有后悔藥。
同樣的,江北另外幾個公社,也悔得腸子都青了。
雁棲公社里有他們公社的閨女和女婿,當初向榮新剛拿定分田到戶的主意,其他幾個公社就聽說了。
可他們當時都干了啥?——取笑雁棲公社,坐等看他們出洋相。
結果咧!老臉被打得啪啪響!出洋相的反倒成了自己。
看著雁棲公社那一畝畝分到社員們手里的田,那土壤肥沃的、那莊稼飽滿的、那蔬菜肥美的……要說多后悔就有多后悔。
曾經有一個實現糧食增產的機會放在眼前,他們沒有珍惜,等錯過的時候才追悔莫及。
如果上天再給他們一次機會,他們一定積極向雁棲公社學習!
被取笑算個啥,糧食豐收、棉花增產才是正經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