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煙霞閣里,秦素乃是當之無愧的一院之主,她的話自是人人遵從,一時間滿院子都忙碌起來,備飯的、挑禮物的、調配桌案的,極是熱鬧。
秦素便命阿梅尋了冪籬來戴上,她自己便離座而起,轉至屏風的外頭,向阿承笑道:“方才是我唐突了,那位楊先生既被二兄稱作先生,我這個做主人的此刻若是不見一見,卻是失禮于二兄了,你便陪我去前頭見見他罷。”
阿承應諾了一聲,左右望了望,秦素便向身后的阿梅她們揮了揮手,渾不在意地道:“不過就兩步路的事,你們也不必跟著了,去幫李嫗的忙罷。廚下只兩個廚娘,我怕她們忙不過來。”
阿梅等人自是毫無異議,很快便皆散了。
待四下里再無旁人,秦素方上前幾步,輕聲問阿承:“這個楊先生是什么來頭?二兄是怎么認識他的?”
她此刻的語氣頗為肅然,再不復方才輕松談笑的模樣。
阿承便隨在秦素身旁,語聲壓得極低,飛快而輕聲地道:“我也不知道怎么認識的,就那天才出了上京城,路過壺關,住在李家別院的時候,郎君出了趟門,回來就帶著這位楊先生了。”
壺關?
秦素心頭一凜。
居然是在壺關出現的,是巧合,還是當真有問題?
她顰眉細思,一時間卻是未及說話。
那廂阿承便又以極輕的語聲道:“女郎,祖母讓我轉告您一件事。”
秦素一下子回過神來,便問:“是何事?”
“回女郎,是地動后第三天發生的一件事。”阿承小聲地道,放慢了腳步,語聲越發地低:“祖母說,那天是離開上京的日子,大家都忙著,不想東院夫人突然叫了祖母過去問話,問給女郎安排了些什么人服侍,為何不挑府里原來的人?祖母便抬了太夫人出來,東院夫人才沒繼續問下去。”
林氏竟去找周嫗問話?
這又是想挑什么眼不成?
秦素不由心底微哂。
事涉林氏,她是從來不放在心上的,此際聞言也只微微點頭,并未作聲。
可是,阿承的話卻還未完,停了一會后,他便又續道:“祖母離開東院后,因忽然想起一件事,便又往回走,不想卻正好撞見東院夫人出門,看樣子她似是很不高興似的,祖母便沒往她跟前湊,辦完了事便回去了。結果,沒過上一會,朱繡便悄悄給祖母送了信來,說是打聽女郎的事情的人,其實不是東院夫人,而是東院的老夫人。”
秦素腳下驀地一頓。
吳老夫人?
不知何故,她的腦海中忽然現出了一個詭異的身影,那銀色的面具隱去了真實的容顏,只剩下了一張模糊難辨的臉。
打聽秦素消息的人,究竟是吳老夫人,還是隱在吳老夫人身邊的那個銀面女子?
念頭轉至此處,秦素忽覺好笑。
居然直接說動了吳老夫人打聽情況,看起來,銀面女子也有些急眼了,這一回,不知她有沒有將自己藏好?
秦素彎了彎眼睛。
“謝謝你,阿承,這消息于我極重要。”她輕聲說道,又將語聲壓低,放慢了腳步,湊去阿承的身邊,低聲吩咐了他幾句話。
此時,他們已然行至了二門邊,那看門的仆婦正一臉憨厚地守在門房,見了秦素,她便動作笨拙地行了個禮,憨笑著道:“見過女郎,女郎是要出去么?”
秦素“嗯”了一聲,那仆婦倒也不多問,很利索地便開了門。
這便是莊戶人家的好處,不說別的,只這個實在勁兒,秦素最為喜歡。
出得門來,便是煙霞閣的前院了,比之后院,前院的格局更闊大些,正房三明兩暗,建筑頗為精美。
秦素帶著阿承轉出角門,抬眼便見那正房的曲廊下立著一人,中等身材,穿著淺藍色的長衫,素錦革帶,博袖微垂,烏黑的發髻上別了一支青玉簪,雖只是背影,那一身清淡的氣度卻很是醒目。
“楊先生。”阿承喚了一聲,又轉向秦素道:“那位便是楊先生。”語畢又向楊先生道:“楊先生,六娘子來了。”
楊先生聞聲轉首,便見阿承的身邊站著一身斬衰、冪籬飄拂的秦素,他的表情微有些訝然,怔了一會,方躬身見禮:“仆,楊從申,見過六娘子。”很圓潤的語聲,一口官話帶著大都腔調。
“先生多禮了。”秦素側了身子,讓了個半禮,一面亦屈了屈身,清而弱的語聲和著山風傳來,十分動聽,“未曾迎先生入內,是我失禮在先,還請先生恕我不知之罪。”
“豈敢,六娘子客氣了。”楊從申躬了躬身,一行一止韶秀卓然,大有士子之風。
秦素直身站好,不著痕跡地打量著他。
正面看來,楊從申的樣貌便普通了些,反不如那一道背影來得驚艷。
他約莫十八、九歲年紀,生得一張容長臉,皮膚有些蒼白,眉很黑,眼睛微有些細長,眼尾上挑,鼻梁挺直,嘴部與下巴的線條卻頗為柔和,這讓他的面容多了幾分陰柔,所幸風度頗佳,倒也沒顯得女氣。
若只看樣貌氣度,這楊從申還真有幾分士子風度,不像那些侍衛一個個滿身粗豪。
秦素暗自點了點頭,此前生出的那些許疑問,至此消去了兩成。
都說相由心生,這個楊從申至少在面相上看,還是頗為正氣的。
兩個人隔著一道曲廊,略說了幾句客氣話,秦素便作了辭。
那楊從申從頭到尾言語簡致、行動從容,并無半點異常之處。
挑不出半分錯來。
這是秦素的第一個感覺。
可是,此念方生,她的心里便是一陣不適,總覺得像是忘記了什么,或是弄錯了什么一般。
行至院門處時,她悄然回首,卻見楊從申正自轉身,留給秦素的,是一個頗為清雋的側影,由額至鼻的一段線條,尤為清秀。
秦素瞇了瞇眼。
明明是風度極好、談吐上佳的君子,可不知為何,她看著他時,心里會有種發悶的感覺,就好像有誰在拿了小錘子,一下一下地敲著她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