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老嫗被那猛然一喝嚇得抖了抖,臉色也變白了,忙忙地道:“我不敢,我不敢。我就是順嘴一說,你別放在心上。”
見她一臉的誠惶誠恐,灰發嫗的面色好轉了些,神情卻仍舊很冷,沉聲道:“主人交代的事情我們就好生做,旁的不該問的不問,不該說的不說。”她說到這里便睨了胖老嫗一眼,一臉的恨鐵不成鋼:“別怪我沒提醒你,今天的事情你要是敢往外說半個字,我可也救不了你。”
“是,是,我不會說的。”胖老嫗語聲發顫,只覺得夾道里的風冷得瘆人,她忍不住把衣裳又攏緊了些,嘴里嘟囔著:“這好好兒的,怎么就這么冷起來了,都快四月天兒了……”
一行人漸漸行出夾道,她細碎的抱怨聲也被夜風拂散,消彌于岑寂的黑暗中。
而在秦府的某個院落,在月華照不到的角落里,卻有一個人影,亦如那胖老嫗一樣,正在低聲自語:“死局……死局啊……”
很輕很細的語聲,帶著種莫可名狀的矛盾,像是極為快意,卻又像是滿含著悲憫,那聲音嵌在夜色中,有若夏蟲的低鳴:“……可惜了……三條人命……也沒成……”
那個人嘆息地說著,整個人縮在角落里,如同鑲在這夜幕下的一個黑色斑點,身影模糊難辨,唯一能看清的,便是那雙亮得怕人的眸子,在這微寒的春夜中,灼灼地閃著光……
中元十四年三月末,青州秦氏府中出了些意外,一夜之間連死了三個人,其中兩個是小鬟,據說是因貪玩打鬧不慎落水,雙雙身亡。而死的第三人則是個侍衛,他是突然得了急病,連夜請醫來救也沒救成。
這三個人的尸身皆是連夜發送的。
除了那個侍衛還算有些身份,秦府幫著出了一副棺木并予了其家人些許銀之外,那兩個小鬟本就是賤籍,身契都是在秦家的,是死是活又有誰會多管?
而關于那夜的一切,那淡淡的眉月與滿院花香,那夾道中細碎的低語以及暗影里似嘆似喜的輕吟,終究被一日又一日的凡俗瑣屑所覆蓋。
似只是一個轉眼,滿城風絮已然飛盡,明艷的初夏就在眼前。
隨著天時好轉,地處南方的漢安縣便又迎來了一年一度的雨季,三不五時便要落上一場細雨,將那白墻黛瓦洗得潔凈,放眼看去,直若入了畫一般。
已經被干旱憋了整整一年的人們,在這個時候變得格外活躍起來,士族富戶忙著賞雨嬉宴、觀花踏青,而寒族庶民則忙著田宅家事、日常出入,發生在何家的那件滅門慘事,便在這日復一日間,被人們似有意、若無意地忽略了去。
畢竟,誰也不愿意總盯著這些晦氣的事情去打聽不是么?日子總要繼續往下過,該怎么活還得怎么活。至于那些私底下的考量與謀算,那也是只能放在私底下的,表面看來,仍是一切如常。
四月初,整個江陽郡士族的視線,便全都聚集在了蕭氏身上。
眾所周知,四月初七乃是蕭公望的生辰。
每年的這個時候,蕭家都會擺上賀壽宴,這也是十余年來的慣例了。
而今年的壽宴,又與往年有所不同。據聞,俊美無匹的蕭二郎,前些時候才被各士族推舉、并經九品縣中正考核,正式通過了縣議與郡議,如今只等著九品大中正的考核,便可通過正式踏上仕途,可謂前程似錦。
以蕭氏門第,族中子弟要過郡議其實并不太難,只消有一點真才實學,再加上郡望聲名,蕭二郎往后的路自會一帆風順,而與此同時,他的婚事便也要認真開始籌備起來了。
說起來,蕭家的幾位郎君里,人品樣貌最為出眾者,便是蕭二郎蕭繼珣,按理說來,他的仕路與婚事,皆不該耽擱到這時候才是。
這其實也是有原因的,早些年時,蕭二郎因執意要為族中長輩守制,得了孝名、誤了婚期,也沒趕上縣議。其后,蕭公望又說要好生打磨他一番,特意沒將蕭繼珣的名字報去縣議,于是蕭二郎仕途便耽擱下來了。至于婚事也是同樣的道理,男兒丈夫若不能立身,又如何成家?
如今蕭二郎已是二十二歲的年紀,終于要踏上仕路,且人才又是絕頂的好,雖家中有幾個沒名分的寵妾,人又風流了一些,到底也無傷大雅,實可謂整個江陽郡最為搶手的郎君。
因此,這一回蕭夫人便打算趁著蕭公望過壽,蕭家賓朋如云、郡中名門前來賀壽之際,好生考察考察諸姓女郎,為蕭家最為俊美的二郎定下一門親事來。
以蕭氏郡望的名聲,再加上“郡中第一美男”的美號,只要蕭二郎說聲想娶,莫說是江陽郡了,便是相臨的漢嘉、越雋等郡,也有成批的士族上趕著求這門親事。
因此,這一次蕭公望的壽宴可謂是萬眾矚目,但凡是家中有女郎的人家,一個個都是如臨大敵,恨不能將平城的綢緞鋪、首飾店都買空了才好,更有些士族女郎不惜斥巨資,派人遠赴上京、大都等地購買衣飾,連帶著讓漕運生意也越發紅火起來。
相較于諸士族的忙亂嘈雜,秦家的冷清乃至于蕭索,便顯得格外醒目了。
東風暖暖,拂過秦府高大的門楣,卷起落英、輕掠行柳,卻終究拂不去這座府邸的岑寂。
除了族學里偶爾傳來的瑯瑯讀書聲之外,門前冷落的秦家,也依舊是以往車馬稀疏的模樣,門房里甚至都沒人看門,因為看也無用,總歸不會有客人登門的。
東華居的西次間兒里,林氏沉著臉坐在案邊,一臉陰郁地望著眼前的賬簿,半晌都沒翻過一頁去。
素布簾子被風吹得掀起了一個角,卷進簾外的一縷陽光,復又“啪”地一聲輕響,將那陽光抖落在了門外。
蕭家做壽本是喜事,可是,這件喜事里卻獨獨不包含秦家,只消一想起這事兒,林氏就覺得心里堵得慌,此刻她人雖坐在房中,但那顆心卻像是被熱油煎的一樣,翻來覆去皆是焦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