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十四年夏,接連數日的大雨,漸漸滌盡了青州城的燠熱。
不知從何時起,空氣開始變得清涼了起來,連風也變得爽烈,攜著這個季節特有的草木芬芳的氣息,拂過這座安靜的小城,仿佛是秋天提前在這里歇了個腳,帶來滿城怡然。
這夏日里難得的幾日新涼,雖是叫人歡喜,卻也有些惱人的愁煩。比如那些收起來的夾被與薄褥等物,這時候便都要從箱籠里收拾了出來,否則,夜深風涼,倒也免不得被這乍涼的天氣傷了身。
六月初一這日,鐘氏起了個絕早,起榻后便喚了阿絮進來,懶懶地吩咐道:“將今年才做的那素面兒的品藍被褥拿來給我換上,這舊的我睡著不舒服,昨日夜里醒了好幾次,硌得很。”
阿絮領命下去了,鐘氏便在小鬟的服侍下對鏡梳妝,一面便對正替她挽發的阿柳道:“我記得昨晚灶上煨了銀耳雪晶粥,此時想必已經化透了,你叫人盛出三份兒來,我這里留一份兒,另兩份給昭兒與直兒送去。他們這會子想是也起榻了。”
阿柳一面替她梳髻,一面便笑道:“夫人想得真周到,竟能想到用細米煨銀耳,我一早去廚下看過,那粥煨出來真真是白得像雪一樣,一掀蓋子便香氣撲鼻。”
鐘氏心下得意,便笑著道:“這是上京那里才時興起來的吃法,據說宮里的夫人們也這么喝粥。其實銀耳倒容易,唯有細米難得,你們是不知道,這細米往常是要貢進宮里去的,只因今年北邊兒新出了一種青玉糯,據說比細米還要好,宮里的夫人們很中意,這細米她們便不吃了,市面兒上這才有了細米賣。”
“原來這還是尊貴的夫人們愛吃的米呢。”阿柳感嘆地道,“我就說這米怎地這樣細白,聞著又香,比我們平常吃的粟米好了百倍,卻不知還有這樣一番來歷。”
鐘氏便笑道:“說來這也是我們有口福。這細米原產江南,因那米粒細小透明如水晶一般,清香撲鼻,煮出來的粥糯滑細膩、入口即化,原先宮里的夫人們都極愛。只是如今圣上新寵了一位淑儀,賜名為麗。這位麗淑儀不愛吃細米,只愛吃青玉糯,圣上便命人將細米給換了。前些時候長兄運糧,竟是收上來幾十斤的細米,長兄便自己掏重金買了,給我們這里送了十來斤,我們這才算嘗到了這粥的味兒呢。”
阿柳聞言又是一陣贊嘆,一面便手腳利落地將鐘氏的發髻梳好了,方退下去安排粥飯。
鐘氏見窗邊一片灰暗,唯恐又要落雨,便起身推窗查看。也就是那樣地巧,她這里窗子才推開,便見那廂院門口閃過一道背影,看著卻像是秦彥梨的大使女——采蘩。
鐘氏擰了擰眉頭,正待細看,身后忽然傳來了低柔的說話聲:“夫人可別站在風口里,看涼著。”
鐘氏扭頭一看,原來是阿絮將新被褥取回來了。
“原來是你,你回來得倒快。”鐘氏淡聲說道,人已是離開了窗邊,眉心處卻仍舊蹙著,問:“這一大清早的,采蘩來做什么?”
阿絮命小鬟去替鐘氏換上新被褥,她自己則親自上前替鐘氏著衣,一面便低聲道:“說是西泠山房丟了幾樣東西,采蘩的性子最是謹慎,特意跑來跟我說一聲兒。我見也不是什么值錢的物件兒,不過是兩根舊簪子罷了,便順口打發她走了。”
鐘氏便冷下了臉:“三娘也太粗疏了,怎么就能把東西給丟了去?她們沒找么?”
阿絮覷著她的面色,小聲回道:“回夫人,她們自然是找了,只是卻沒找著。”
“那就是有賊了。”鐘氏臉色完全沉了下去,皺著眉頭,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良久后,她面上方才一松,淡聲道:“罷了,西泠山房的事情如今我也不愛管,東西丟就丟了,我沒那閑功夫理會這些事兒。”
阿絮聞言便笑道:“還是夫人想得明白,何苦累著自己受這些麻煩,倒不如甩開手來得輕松。”她說著已是湊上前去,將一只手往西樓的方向點了點,壓著聲音道:“那一位的身后可是有主兒的,夫人又何必摻乎進這些事情里?”
她這話說得大有深意,鐘氏自是聽明白了,不由失笑道:“你這促狹的,怎么就能說到這上頭去。”說著已是忍俊不禁,掩袖笑了起來。
說起來,漢安鄉侯幺子范二郎愛美人兒,那是人盡皆知的事,不過在江陽郡的士族圈子里卻盛傳著一個傳聞,說是范二郎愛的美人兒并不非男女,只要生得好看的,他都愛。
此念一起,鐘氏便撇了撇嘴,涼涼語道:“怪不得上一回在德暉堂,三郎開口就說要去侯府求醫給三娘治病,卻原來是風頭正勁,正得著歡心呢。”
這話阿絮可不敢接,只笑而不語。
鐘氏也不想再繼續說這些了,徑自坐回妝臺前,問道:“粥還沒好么?”
阿絮便輕聲道:“想是還沒呢,小廚房今早就一個人,忙得很。”說到這里,她的面上又多了些笑,奉承地道:“夫人便是心細,一大早喝粥最是養脾胃,兩位郎君也不必餓著肚子在德暉堂干坐著了。”
這話鐘氏卻是愛聽的,她面上露出個慈婉的笑來,道:“他們兩個身子都單弱,先給他們墊墊也是好的。”
說到這里,她似是想起了什么,眉尖蹙了蹙,吩咐道:“罷了,你一會再去灶上看看粥還剩多少,叫人摻些水重新熬了,到了下晌便給西暗香汀、西泠山房并西樓都送一些,也別叫人說我這個母親怠慢了庶子庶女們。”
“夫人就是太心善了。”阿絮柔聲說道,面上帶著恰到好處的逢迎:“誰人不知夫人待子女一視同仁,從不會忘了那幾個院子。要我說,夫人還是先留下些粥來才是,您自己還沒吃上兩回呢,這就張羅著這里那里的送。您的脾胃嬌弱,也不能總吃粗粟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