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一出,里頭的嘲諷就盡數入了蔣子寧的耳朵,君臣這么多年,他太知道隆慶帝發出這樣的嘲笑聲意味著什么了。
他心里有些發慌,卻還是極力的鎮定了心神開始想著自己究竟該如何描補。
他是個擅長隱忍使用手段勾引人上鉤的,沒料到沈琛竟也有同樣的本事,不聲不響的,他就能做出這樣厲害的局來,把他們都給兜了進來。
他不傻,見到了陳御史就知道,楚景盟跟楚景遷是被沈琛算計了,出手的時候必定是給沈琛留下了把柄。
現在的當務之急,就是務必不能跟楚景盟跟楚景遷扯上任何關系。
隆慶帝最恨結黨營私的事,不管是之前的臨江王還是更之前的晉王,惹他覬覦乃至叫他下了殺心,都是因為跟朝廷重臣勾結。
他要是承認跟楚景盟和楚景遷有關系,那么在隆慶帝心里,就成了一個居心不良的人,是心機深沉的陰謀者。
到時候隆慶帝對他之前做的每件事都會生出疑心來。
那之前他算計臨江王的事一旦被翻出來,那隆慶帝就會完全對臨江王失去疑心,而認定是他設的陰謀詭計污蔑人。
他只覺得全身都冷浸浸的,像是浸在了冷水里,一時竟轉頭對著陳御史笑了起來:“原來你竟沒事,實在是太好了,我聽見說你出了事......”
陳御史看也不看他,他整個人瘦的脫了形,顴骨高聳,臉頰都凹陷了下去,連嘴唇都顯得異常的蒼白。
可是他的一雙眼睛卻十分的清亮,看了蔣子寧一眼,就飛快的跪了下去,對著隆慶帝深深的拜了下去。
他跪在地上,幾乎是頭都貼在了地面,對著隆慶帝哽咽著喊了一聲圣上,而后便大聲的喊冤:“老臣冤枉,老臣實在是冤枉啊!”
蔣子寧覺得喉嚨里好像是堵了什么東西,似乎有濃痰把嗓子眼黏住了,他覺得難受的緊,卻連咳嗽都不敢,急忙指著陳御史疾言厲色的問:“你有什么冤屈?!圣上指責你督辦皇陵不利,難不成說的不對?”
這是在警告他小心說話,也是在給他挖坑。
他要是在這件事上喊冤,那就是說隆慶帝錯了,可是隆慶帝怎么會錯啊?
陳御史沒有理會他,對著隆慶帝急忙分辨道:“圣上,皇陵一事臣無話可說,圣上降罪,臣甘心受罰!臣喊冤的,乃是另一件事......”
隆慶帝淡淡的嗯了一聲,似笑非笑的瞥了蔣子寧一眼,讓陳御史接著往下說。
陳御史的腰背挺得筆直,跪得直直的,直起身子來,語氣平淡的道:“臣一開始也以為臣是因為督辦皇陵不利,出了事而被下獄的,臣也沒什么話好說,畢竟工程是在臣的手底下出了事,于情于理,臣都該負責任。可是到后來,臣才發現事情不對.........”
他抬了抬眼睛,跪得仍舊端端正正,看著陳御史抿了抿唇,才帶著些不屑譏諷的道:“臣有一門生杜子玲,他費了不少的功夫才進來見臣,告訴臣,臣之所以下獄,恐怕不只是因為督辦皇陵的事的緣故.....杜子玲是在翰林院任職,原本不該跟這件事有牽扯,可是杜子玲有個姻親在工部任職,知道他要替臣求情,他的姻親便急忙勸住了他,說是替臣說話沒有好處,只怕會開罪了蔣松文蔣大人.......”
蔣子寧哼了一句,冷冷的盯著陳御史打斷了他的話:“陳御史,你可要慎言啊!好端端的,事情怎么就能攀扯到犬子身上?犬子替圣上辦事,不敢說勞心勞力,卻也是盡了全力......你這樣說,難道是說我們父子在背后陷害你?”
陳御史沒有理會他,直挺挺的朝著隆慶帝又磕了個頭:“圣上,臣不敢這么說,臣只能說臣知道的。”
他見隆慶帝點了點頭,便緊跟著道:“杜子玲問臣,究竟是如何得罪了蔣家父子,臣實在不知,在牢里深思了許久,也不得其解。直到后來,臣收到消息,說是杜子玲因為替臣求情而入獄......”
隆慶帝在上頭意味不明的哦了一聲,冷聲問:“因為替你求情入獄?”他似笑非笑的又轉頭去看已經冷汗涔涔的蔣子寧,問他:“首輔,你知道這件事嗎?朕似乎并未聽聞。”
杜子玲跪在左順門替陳御史求情的事,滿朝皆知,可是隆慶帝卻的確是不知道。他當時已經病的昏昏沉沉,好容易清醒了的時候,也是在后宮看看六皇子和淑妃閑話。
或許蔣子寧或是蔣松文,也曾稟報過,只是語焉不詳,說的又不盡不實。
可是他下了什么旨意,他卻實在是不記得了。
蔣子寧只覺得一身的汗毛都豎起來了,卻還是極力分辯:“那個杜子玲,是因為替陳御史求情,而對圣上有了詛咒之心,被地上的人報了上來.....”
他皺了皺眉頭,緊張的抬頭看了一眼隆慶帝的臉色,急忙道:“而后,而后他在獄中,便畏罪自盡了。”
在座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接他的話往下說,這便讓氣氛顯得尷尬的厲害。
蔣子寧只覺得面上做火燒,心里慎得慌,搖了搖頭繼續咬著牙說了下去:“臣.....臣不知此事......”
他這些話說的似是而非,每句話都是意有所指的在推脫責任,意圖把自己摘干凈。
隆慶帝看著他,挑起眉毛咳嗽了一聲,揮退了急忙要上來的太醫,冷淡的哦了一聲:“你說了這么多,那到底朕是不是真的下了旨讓杜子玲入獄?還是......還是你擅作主張,替朕下的決定?!”
屋子里飛快的冷了下來,蔣子寧吞了一口口水,覺得喉嚨開始隱隱作痛,連舌尖都傳來了腥甜的滋味。
他跪在地磚上,覺得膝蓋凍得厲害,隆慶帝這回沒有讓他跪一跪就起來,他在地上跪了這么久,已經有些承受不住,聽見了隆慶帝說的話,就更是整個人都懵了,一時連話都不知道該如何回應。
隆慶帝當然是沒有做過這個決定的,他心知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