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英齋位于許家宅子的東北角,后面就是一片榆樹林,側面小池塘的水面上早早結了冰,顯得有些空曠冷僻。
方若華腳下擱著個炭盆,上好的銀骨炭毫無煙火氣。
許家在吃穿用度方面從不克扣,這兩日尤其好,可方若華還是懷念地暖,懷念空調,懷念保暖內衣。
可她現在連條內褲都是自己偷偷摸摸做的。
更懷念自己的好身體。
方若華拍了拍自己青白的臉,把鼠皮的斗篷圍得更嚴密些。
雪一下多日,到不覺很冷,這天一放晴,骨頭里反而有一絲濕冷的酥麻感。
許家大老爺派人打探自己的事,她很清楚,一個豆腐坊出來的小戶女,上馬能戰,簡直勝過武將,下馬揮毫潑墨,到似個才女。
換做任何人都會覺得哪里不對。
方若華卻不怎么擔憂這個。
原主方大妹自幼就是跟著母親長大,她母親為人卻有些奇怪,待她很是冷淡,除了不餓著她,不打罵,偶爾有興致時,或者會教她幾個字,尋常時候總是落落寡歡,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不與人交流。
她的父親到是很疼愛她,但身為男子,所謂的疼愛僅僅是盡心盡力地給買塊好緞子,攢錢買些筆墨紙硯,哄孩子高興。
天不亮就起來做活,太陽下山便睡下,父女兩個交流著實不多。
三年前方大妹的母親去世以后,方大妹已經是大姑娘,可以自己照顧自己,父女兩人的交流反而更少。
不知現下其他家庭,父女之間到底怎么相處,反正在方若華看來,就原主家這種情況,即便方大妹的父親覺得女兒變得奇怪,應該也不會懷疑到很靈異的方向去。
況且,已經是出嫁女,方父只能從外人口中聽到自己女兒的情況,這話經人口一轉,自然做不得準。
再說,她不可能把自己變成方大妹,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到不如坦坦蕩蕩。
已經到了許家這艘半年后就要抄家滅族的船上,如果不展現一定的能力,沒有任何話語權,又怎么嘗試去逆轉命運?
方大妹從沒有想過力所能及的時候,救一救許家,方若華到覺得,這個南安城首富之家,還有些搶救的價值。
南安郡王卷入皇室爭斗,到現在已成定局,不能救,她也沒想救。
那些封建王朝里,占據頂尖資源的統治者們,為實現他們自己的抱負,拼死拼活,打的旗號,也多是為國為民,可其實,升斗小民們的尋常日子,與誰坐龍庭沒多大關系。
春雨一進門,就見方若華開著窗,半倚半靠地坐在軟榻上揪扯窗邊的一束臘梅,心下不禁有些無奈:“我的好奶奶,你好歹顧著些自己的身子,仔細又要頭疼。”
說著便想關了窗戶,方若華連忙阻止,笑道:“炭火燒得足,不礙事,不透氣可不成。”
春雨沒法,只能把自家主子拖回床上,落下帳子,從頭到腳一寸一寸地給她按摩。
方若華舒服地吐出口氣,又打了一個打噴嚏,心口的瘀滯氣到是散去了些。
春雨瞧著自家主子就發愁,藥吃多少也不見好,當著主子的面,大夫也沒細說,背地里卻是交代,這病只能養,精細地養著,從此不氣不怒,或許能多活個幾年。
她們這些當丫頭的,身如浮萍,跟了個好主子,就是三生有幸,她如今是日日求神拜佛,希望主子能長命百歲。
方若華也很無語,她不是不注意,實在是……從小到大多少年,真沒有做過玻璃美人,技術實在是不純熟。
就是當年曾為了神樹,為了彼岸城萬千族人,日日受烈焰焚身之苦,可她也照樣行動自如。
舒舒坦坦地坐在床上,小丫鬟端了熬煮出一層油,香糯可口的米粥過來。
大夫交代的,六奶奶要少食多餐,不好太勞動廚房,春雨想辦法弄了些米,就用茶壺熬煮。
方若華一邊喝,一邊想,方大妹錦衣玉食半年就不愿意過尋常日子,到也不是不能理解。
在許家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回到家那是連飯都吃不飽。
方家其實還算好,吃不飽飯,灌點水也就糊弄過去,南安城不知多少人家男人枯瘦,女人餓得孩子都生不出,老人們熬不過冬日去。
方若華的視線在春雨稚氣的臉上滑過,這孩子才十四五歲而已。
一直空口白牙地說自己想救許家的人,可她真能做什么?現在說讓許家與南安郡王割裂開來的話,且不提來不來得及,恐怕不等事發,當即便讓王爺給收拾掉。
人家許家人,也不會聽她的。
努力賺錢,到時候把許家女眷買下來,不讓人磋磨到還有些可能。
男丁們卻是難救的很。
除非擁有強大的,可以讓自己擁有話語權的力量。
根據方若華數次小時空經歷的經驗,在這種情況下,你沒有讓人忌憚的力量,就什么都做不到。
一碗粥喝到一半,就聽窗戶哐當一聲,似有只小奶貓細細弱弱地叫,外面一陣嘰嘰喳喳的笑鬧。
方若華推開窗子,就正好對上一雙水潤的貓眼,可憐巴巴的。
“喲,原來是個小貍奴。”
許是在雪里滾過,身上又黑又臟,看不出原貌,尾巴斷了半截,后腿也有些起不來。
方若華看了眼小貓身上幾個腳印,像是個孩子踢踩的,劇目遠望,就見外頭池塘旁邊,假山后頭,幾個小子探頭探腦。
瞧著頂多也就六歲左右。
其中一個邁著小短腿過來,高聲道:“你是誰?小貓給我們,我們還要玩呢!”
春雨嚇了一跳,低聲道:“奶奶,那是大房的小少爺,小瑞哥,在老太太面前最是受寵,家里人都疼他。”
言外之意,這是個惹不得的。
方若華一伸手把小貓抱進屋,擱在炭盆旁邊的軟墊上。
春雨:“……”
外頭的小豆丁顯然也沒想到,他說話還有不管用的一日,先是一愣,隨即破口大罵:“哪里來的壞蛋,王八,找死不成?”
后面三個小孩子,張望一下,撒丫子就沖過來跟著大聲痛罵呵斥。
方若華順手拎起窗臺上的花瓶砸過去。
哐當一聲,正好砸在為首的那個腳前。
小瑞哥先是一愣,隨即嚎啕大哭。
幾個丫鬟婆子登時手足無措,連忙一擁而上,又是哄又是勸,可對面那個是六奶奶,自家幾個小爺更是招惹不起。
都是主子,她們也是為難,心里不禁有些怨氣。
六奶奶那么大的人,還是做長輩的,怎么和自家小少爺計較?
可一看方若華那張楚楚可憐的臉,丫鬟們又低頭,擔心起若小少爺把六奶奶氣出好歹,她們一樣受責罰。
方若華眨眨眼,總覺得連春雨看她的目光很是古怪。
眼下的情形,到像她以大欺小,欺負小孩子似的。
六歲的熊孩子,還真是讓人……頭疼!
他要再大些,處理起來反而簡單,大不了直接上手揍,揍也能揍得他乖巧懂事。
可是一個小學生?
方若華覺得自己有點下不了手。
可由著對方在自己窗戶底下哇哇大哭,哭得她耳朵都要聾掉,嚇到自家院里的丫鬟們怎么得了?丫鬟們不被嚇壞,嚇到花花草草也讓人為難。
“哎!”
方若華嘆了口氣,還沒為難完,就見那個哭喊痛罵的小魔星從驚嚇過回神,隨手拿出一把彈弓,一顆鐵丸嗖一下飛至,哐當一下砸窗戶上。
窗邊幾案上花盆墜落。
那只小奶貓被一驚嚇,毛都炸起,偏偏行動不便,連動也不能動,只瑟瑟發抖,喵嗚喵嗚地哀哀叫。
這下子幾個小孩興致都起,專門瞄準了小貓,什么石子,瓦片,亂七八糟地都往屋里扔。
“哎喲!”
春雨嚇了一跳,連忙撲過來保護她家主子,伸手就要關窗。
幾個熊孩子放聲大笑,得意洋洋,有的拿鐵丸,有的去撿地上的石頭。
目光放肆又帶著挑釁,躍躍欲試地瞪過來。
方若華:“……”
要不還是吊起來打一頓比較管用。
春雨幾個丫頭,幾乎被嚇得要哭。
方若華苦笑,狀似無奈地撐著窗戶,把小奶貓抱起來放遠些:“你們幾個小家伙,為什么非要欺負這么只小奶貓?”
小瑞哥一噘嘴:“這有什么,坤師父說的,江湖規則,弱肉強食,所謂弱肉強食的意思,就是強者想怎么樣,就能怎么樣,弱者只能受著。”
“它那么小,那么弱,我拿它練練功怎么了?”
一群丫頭都低著頭,不敢說話。
說著,小瑞哥眼珠子提溜亂轉:“我正練準頭呢,這樣吧,你要是不讓我打它,那你自己站過來讓我練習練習?”
“那行。”
方若華眨眨眼,應了句,果然推開屋門,慢吞吞走出去,一步三喘息,她身體極瘦,簡直像一陣風就能把人吹走。
春雨嚇了一跳,整個人都快要虛脫,連忙跟著撲出門。
負責照顧小瑞哥的丫鬟們簡直要瘋,再看方若華白到透明的膚色,她們更擔心自家這小祖宗發飆,真把六奶奶打出個好歹,到時候主子沒事,她們卻可能連活都不能活。
丫鬟們還沒想出對策,小瑞哥只是稍稍猶豫了下,眼角的余光掃了掃周圍小伙伴,就掏出自己的彈弓,從荷包里拿了一顆鐵珠,搭在彈弓上,下一瞬間,鐵丸就朝著方若華的肚子而來。
方若華一抬手,接住鐵丸,輕輕一推,就見鐵丸回去的速度比飛來的速度快八倍。
小瑞哥反應不及,嚇得縮頭,死死捂住臉,只覺耳朵火辣辣地一疼,緊接著傳來一聲脆響,身后假山骨碌碌落了幾塊石頭。
幾個小伙伴驚呼。
那顆鐵丸居然死死地嵌入假山石壁之內,嚴絲合縫,他們忍不住去拿,竟是根本拽不下來。
小瑞哥回頭一看,身子抖了抖,驚懼地轉頭瞪方若華,鼓了鼓臉,一邊大聲吼:“你是壞蛋,我要讓我爹爹殺了你!”
一邊轉頭就跑。
方若華笑了笑,覺得這小子有點眼力,轉身把掛在窗戶上的鳥籠取下,慢吞吞地向前一扔。
鳥籠在半空中就一變形,圓形的門向兩側一張,宛如一張開的大嘴,敲到好處地追上小瑞哥,‘張嘴’把他的腦袋吞了進去。
剎那間,小瑞哥只覺脖子一緊,有點喘不上氣,他伸手拼命把鳥籠向外拽。
沒曾想,他越拽,籠子收縮地就越緊,幾乎要勒入他的肉里。
方若華失笑,輕聲道:“你最好別亂動,我這籠子會吃人,啊嗚一口,把你的頭給咬掉,可就再也長不回去了。”
小瑞哥登時不敢動,眼淚吧嗒吧嗒落下,磕磕絆絆地道:“你,你欺負人。”
方若華一本正經地點點頭:“對,我就欺負你了。”
小瑞哥:“……”
“你也別氣,更不要著急,因為我比你強,既然我要欺負你,那你受著也就是了。”
小瑞哥鼓著臉,委屈地抽了抽鼻子,一時竟不知該怎么反駁。
身邊無數丫鬟婆子幾乎要昏過去。
春雨也目瞪口呆。
六奶奶看起來多纖細,多柔弱可親,怎么竟這般兇殘!
她們伺候六奶奶這幾日,自認為能看得明白,六奶奶真是好心人,和善的很,待她們這些下人都是體貼溫柔的,要不然她們也不能因奶奶的身子不好,就這么著急。
當下人,能遇見好主子,那都是上輩子積了陰德。
方若華有點累,咳嗽兩聲,就在池塘邊的石階上坐下,拍拍身邊,笑道:“來,你也過來坐。”
小瑞哥目光閃爍,心知形勢比人強,裝出一副乖乖巧巧的模樣,老老實實地坐過去,小聲道:“六嬸嬸,瑞哥知道錯了,你就放了我吧。”
“我保證,以后肯定不欺負那只小貓。”
方若華饒有興致地看這小子故意睜大眼睛,忽閃忽閃地賣萌,一拍手,笑道:“唔,你知道我這鳥籠是什么來頭?”
小瑞哥一開始只想脫困,心里大恨,琢磨等他脫身,非一把火燒了這勞什子鳥籠,但此時聽方若華一提,居然來了興趣。
小孩子本就好奇心旺盛,小小的鳥籠,看起來精致又漂亮,平平無奇,但是真正被它套住,稍稍一動,脖子,臉,都被收緊。
這東西好像活的,能變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