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丈笑了笑:“那都是快三十年前的事了,別說你們小輩,就是我們那一輩人,知道的都不算多。”
這位老人家語氣帶著一點悠然,聲音很好聽,孫之節越發好奇。
“難得有緣,告訴你也無妨,只是這事,你聽了便聽了,千萬莫要外傳。”
孫之節連忙應了。
老丈捋了捋胡須,輕聲道:“近三十年前,先帝還在世時,有一年南行至南安城。”
他一提起,孫之節就會心一笑。
先帝不比當今皇帝,那是個勤政的,輕易不出帝都,也唯獨三十年前南巡了一次,為了視察河工和邊防。
當時先帝就駐蹕南安城的驛館之內。
直到今日,南安的文人墨客,還時時去游覽驛館的園子,吟詩作對,頌先帝仁德。
“與先帝同來的玉妃娘娘,就在進南安城之后不久,被診出有孕,先帝大喜,當即就下了晉升玉妃為貴妃的旨意,那會兒,但凡有幸拜見娘娘的官眷都說,先帝對娘娘的喜愛,怕是要遠遠勝過尋常恩愛夫妻。”
老丈娓娓道來,這涉及到的又是皇帝,又是貴妃,還牽扯龍嗣,孫之節自認是風流雅士,可對這種八卦消息,比尋常百姓要上心的多,聽得越發關注。
“先帝對貴妃娘娘頗為看重,為了娘娘的身體,特意在南安多留幾日修養,沒成想,娘娘竟忽然失了胃口,御廚們絞盡腦汁,用盡了辦法,做出天南海北的珍饈美食,娘娘卻連看都不肯看一眼。”
“先帝大怒,隨行的御廚幾乎都挨了板子,眼看著娘娘沒幾日就仿佛受了好些,日日難受,幾個御廚簡直被嚇破膽,生恐腦袋不保。”
老丈嘆了口氣,忽而一笑,“不過,老天許是也覺得不該讓貴妃難受,一日,貴妃起了興致,想上街走走,先帝便帶她微服私訪,一路走到南河河畔,忽有一陣異香撲鼻而來。”
孫之節立時有所感。
果聽老丈繼續道:“貴妃登時駐足,只道餓了,先帝大喜,聞香而去,就見道邊有一年輕男子,正在擺攤做豆腐羹,那豆腐與尋常的不同,軟嫩香滑,色如黃玉,以高湯燒制而成,只是看一眼便覺可愛。”
“貴妃忍耐不住,當即要了一碗,一口氣吃完,口齒留香,遂連吃三碗。”
皇帝大喜,同樣品嘗后贊嘆道:“此乃人間第一鮮。”
貴妃也道:“恰如美玉無瑕。”
皇帝笑起來,干脆就給這豆腐羹起了個名字,就叫‘玉無瑕’。
老丈說完,整了整斗笠,收起魚竿,施施然而去,臨去嘆息:“也不知這擅做‘玉無瑕’的年輕人,后來遇到了什么事,只聽說他立下重誓,三十年不再做,唔,似乎如今時限已到,也不知哪一對才子佳人,能如先帝與貴妃一幫,享受一回帝王也愛的美食。”
老人家的背影遠去。
孫之節浮想聯翩,仿佛看到了三十年前的情形。
按理說旁人聽了這等說辭,肯定只以為是野史傳說,胡亂編排。
畢竟尋常百姓編排皇家,那是自古常見之事,就是皇室之人聽了,也只會一笑了之。
但也許是這老丈的氣度著實不凡,他竟然信了個十成十。
雖說老丈曾說過,此事最好不要外傳,但越是秘密的東西,其實流傳得越快。
幾乎很短的時間,南安城才子佳人的圈子里,就流傳起玉無瑕的美名。
聲名之廣,幾乎讓人覺得那說的不是豆腐,而是什么世間罕見的珍奇。
或許正因為它是豆腐而已,才人人向往,人人想見識見識。
畢竟那些奇珍美食,非富貴之家不可見,可是豆腐卻是平平凡凡,尋常才子估計也能享用。
南安城的商戶們隱約也聽到些玉無瑕的名聲,有不少想借著這名聲推出各色豆腐菜的,生意果真不錯,只是,還是沒有人知道,真正的‘玉無瑕’是什么。
直到有一日,孫之節赴月宛樓之約,喝過一輪酒,小廝捧著一個白瓷盅,進了月宛樓二樓的雅間。
孫之節看著里面米黃色的,平如鏡,暖如玉的‘玉無瑕’,遙想當年帝王與貴妃,再思如今的美人恩重,登時一股氣血上涌,感懷落淚。
他本是感性之人,尤其多情。
一碗豆腐羹喝完,長嘆一聲:“果然美玉無瑕,世間美味,莫過于此。”
整個月宛樓嘩然一片。
南安城還是老樣子,雖說最近災民變多了,老住戶們也只是嘀咕一句:“最近的日子真不好過。”然后就該干什么還做什么。
市井小民們的生活,大部分都是看天看命,能活著一日是一日,除了自己屋子里,飯桌上那一點事,沒多少人有心力去關心別的。
方家的豆腐坊就在一片漠然中開始改建。
粉刷墻壁,擴建門臉,內里貼了墻紙,新打造柜臺,桌椅,地面上鋪上一層軟木。
改變悄無聲息地發生,來來往往的老客人們偶爾調侃方老頭幾句:“你這是發財了,女兒有本事呢!”
調侃完,就選幾樣忽然增加的腐竹,豆腐干,豆腐皮,配上嫩嫩的豆腐,回家給妻女打打牙祭,反正也不算貴,這點東西到底吃得起。
方老頭穿著整潔的,帶繡紋的長袍,坐在椅子上,心不在焉地看賬本。
店面新裝修以后,生意確實見好,主要是加了幾戶大戶人家的訂單,但是也沒有好到能讓他不心疼這些裝修耗費的錢。
“哎!”
他忽然發現自己的女兒好像在許家沒幾日,就開始變得大手大腳起來。
這可怎么得了,看來他得更努力干活,這么會敗家的閨女,肯定手頭緊,在需要他貼補的時候,他總不能一點銀錢也拿不出。
翻看了兩頁新整理過的賬冊,方老頭揉了揉眼睛,抬頭就看到大門前站著一個年輕書生。
這書生神情中略帶三分惆悵,低頭看著門口一塊不怎么起眼的青石。
“瓦罐浸來蟾有影,金刀剖破玉無瑕,就是這里了,老板,一份‘玉無瑕’?”
方老頭愣了下,迅速回憶起女兒說過的話,略微一蹙眉,輕聲嘆息:“請坐。”
白瓷盅裝豆腐羹。
豆腐軟嫩鮮滑。
孫之節吃著只覺得好,而且不只是豆腐好,意境也好。
桌椅看似樸素,但上面刻繪的畫,筆調優美,無論人物還是風景,都是上佳。
就這一套桌椅,若是懂行的人看到,怕是能值十兩金。
桌子上用的器皿也好。
茶碗水壺杯盤碟子,湊在一起正好拼成雙魚戲珠的造型,嚴絲合縫。
一個樣貌秀氣,手腳干凈的小廝,輕手輕腳地把用具打開,倒上茶水,擺放好點心,整個桌子這么一看,便足以入畫。
“雅致!”
孫之節很滿意,一時間詩興大發。
再吃這豆腐羹,就越發覺得口齒留香。
能讓先帝和先貴妃愛的東西,怎么可能不好?
方老頭送走了客人,都迷迷糊糊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店里的生意一下子就好起來。
來的客人多是斯文人,還有富貴人家的侍女上門,要求打包。
方老頭照著女兒的話,客客氣氣,但也不太當回事那么應付。
一天只做五十份玉無瑕,多了沒有,一人限買一份,用最好的包裝,每一分都送漂亮的便簽。
沒多長時間,每每晨起開門前,門外都要排出長隊,且下人們漸漸少起來,竟多是文人墨客自行登門。
連帶著其它豆制品的生意也越來越好。
方老頭一個人根本忙不過來,幸虧自家姑娘早早給雇了兩個伙計。
不過,照著女兒的說法,家里不缺錢用,生意不必做得太累,要的是種格調,對,就是格調。
方老頭不是那種特別固執的父親,女兒長大嫁了人,也沒把女兒當外人,孩子說的話,他也愿意聽。
按照他自己的說法,他是個大老粗,除了會出死力氣,也沒別的本事,姑娘卻不同,和她娘一樣,是個有見識的,多聽聽女兒的話,總沒有壞處。
不過月余,老方家的豆腐坊,竟成了南安城赫赫有名的地方。
便是那些閑漢們,碰到外地來的客商,提起南安特產,都要鄭重其事地說一回‘玉無瑕’。
先帝和貴妃的故事,也被編排出無數個版本,成為茶樓飯館的說書先生們,最喜歡說的內容。
夜姑看著這一連串的發展,愕然無語,最后只能滿臉佩服地看著比她還小三歲的方若華嘆氣。
人人都說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像她這樣才十七歲,但是已經成熟穩重是個大人的女人,在船上人家里,不算新鮮。
女人一旦嫁人,無論她是十四還是十五,都會迅速地成熟起來。
自家這位主母卻依然讓人心驚膽戰。
“這么隨意胡說,還編排先帝和他老人家的貴妃,您就……不擔心?”
方若華失笑:“擔心什么?這世上,編排皇帝的人還少了?”
夜姑無語。
編排皇帝的人不少,大部分話,一聽就讓人想笑,編排的這般真切的,那確實少有。
先帝過世那么多年,朝中經過幾輪清洗,誰還知道他當年到南安城之后,和玉貴妃有什么往事?
他便是當真在街頭吃過一碗豆腐羹,贊過一句好,那也很正常。
估計真去問當時隨御駕南行的老大臣們,他們也不敢一口咬定說,就是沒有此事。
方若華莞爾一笑:“我們借名賣個豆腐,做一筆生意而已,先帝便是在此,估計也只會一笑了之。”
夜姑:“……”
她還是沒辦法接受這種驚世駭俗的操作,那可是……皇帝啊!
也唯獨方若華這般,并不把皇帝太當一回事的人,才能想出這種,靠營銷皇帝來打響自家豆腐名氣的做法。
這里面的道道,怕也只有經手之人,知道一二分,就連許家,縱然有些許懷疑,也沒真敢想自家的這位六奶奶,能這么輕描淡寫地做出如此,咳咳,驚世駭俗的事情。
到是許大福還特意專門跟管事交代,以后買豆腐,價錢都翻三倍。
方家的豆腐坊到底有沒有日進斗金,方若華到也沒太在意,只要方老頭有點成就感,順便有些名聲,也少些麻煩。
名聲這種東西,只要是好名聲,對升斗小民來說,也許就能在某個時候,成為保命的利器。
冬日終于漸漸過去。
風雪初停,暖意漸至,總算是熬過了一冬,男女老幼們眼看著多了活氣,就是街市上奔命的乞丐,也多多少少松了口氣。
只是春日里不見雨,不知今年的年景會是如何,人人心中尚存著隱憂。
方若華一邊曬太陽,一邊溜貓,她到是很清楚會有大災,也有大疫,可方大妹記得的事情不少,卻根本不知根源何在。
她在那點記憶里面已經是翻來覆去,覆去翻來地審閱分析,還和直播間的水友們商量,最后得到的結論,也不過只有一點。
廣泛積攢糧食,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這幾天南安城有點熱鬧,確切來說,是許家熱鬧的很。
天南海北遠道而來的各大家族,豪商巨賈,還有本地豪強,甚至連王破的王家,都給許大福送了兩個美女,表達了下隱晦示好。
事實上,最近王破倒了大霉,不知道招惹何方殺神,連續三次,他和小妾親熱時,飛刀擦臉頰而過,釘在床板上,他臉上的汗毛都被剃干凈,難得光滑的很。
無論怎么戒備,依舊逃不過。
他最后一回辦事,不顧顏面,就讓護衛在床外面守著,發了狠心要把刺客調出來千刀萬剮,卻沒想到,興致剛上來,衣服還沒脫干凈,一刀飛至,劃破了褲子,貼著子孫根戳在床頭……
王破是徹底被嚇得……呃,那什么了。
知道內情的都笑,也不知是哪方好漢,這回算是制住這混蛋,以后他還硬不硬得起來,尚未可知。
能得這許多人敬重,到真是生平頭一次,許大福挺得意。
這些人里面好一部分,他往常也就是上趕著巴結,還不一定能巴結得上的主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