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風立在京城朱雀大街的街頭,抱著自己那把黑刀,略蹙著眉,街面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讓他不自在。
東面的多寶閣外面貼了一張巨大的畫。
滾滾浪花配上一船的各色西洋物件,整張畫唯獨一個‘真’字,還算能取。
配色也不壞。
他這一等一的粗人看了,竟也心曠神怡,有一種乘風破浪的強烈。
畫雖然挺好,就是多寶閣里人頭挨著人頭,吵得人腦袋疼。
他默默把視線轉移開,心里很是不平靜‘海王’方若華的生意竟然都做到京城來了。
沒想到僅僅四年過去,南安城來那個商戶家的庶出媳婦,一身病弱的女子,就有了如今的成就。
他許是年紀大了,冷硬里添了幾分感性,想起舊事總有唏噓之感。
等了差不多一刻,多寶閣里人終于少了些,錢風這才進去,拿那把他定了兩個半月的刀,又買了兩串珍珠手串,準備帶回去給素秋。
他馬上要去北疆一趟,這一回是麻煩差事。
因為郭文赫那廝胡說八道,朝廷有好幾個御使彈劾東臨鎮寧遠將軍白紹謊報軍情,私販禁物,虐殺俘虜,盜用糧餉,與前朝皇室勾連等等罪名,陛下遣派他前去,要他‘護送’白將軍回京自辯。
其實是下了密旨,若事情有變,遭遇反抗,就地正法,給他先斬后奏之權。
呵,這權力說出去能嚇死人,錢風也不怕殺人,他本是陛下手中一把刀,陛下說殺誰,他連理由也不會去問。
可這差事,難道就真是去殺人就能了結?
白紹不是尋常朝中大員,北疆的軍隊,是整個大周戰斗力最強的一支軍隊,這支軍隊的統帥,是他說殺就能殺?
東臨是白紹的地盤,且那位大將軍向來有那么一點跋扈,從不把朝中的人放在眼里。
他錢風也不是人家能放在眼里的人物,想讓對方配合,那真是不大容易。
其實若只是什么販賣禁物,貪污軍費一類的罪名,皇帝都不會派他走這一趟,可牽扯到前朝那群叛逆,皇帝就難免會多疑。
錢風心里膩歪,陳朝都亡了近百年,便是真有人自稱前朝王室,明王后裔,又能有多大的用處?何必太上心,到顯得他們與尋常土匪不同。
總之挺麻煩,這一去,還不知何時才能回來,買點小物件哄哄自己的女人也是應該。
素秋就喜歡什么珍珠啊,寶石一類的玩意,都是些沒用的,哪里比得上他辛辛苦苦從陛下的寶庫中選的‘風不滅’火折子和強弩?
再不濟,金子銀子也比那些東西有用。
一邊腹誹,一邊跨出多寶閣的大門,抬頭就看到齊王正一臉和氣地和孫連安一起進了‘春滿園’的門。
春滿園是京城最好的戲園子,聽說里面養的小戲子個個鐘靈毓秀,與教坊司的大家們比,別有一番風味。
錢風冷淡地把視線轉開,齊王和端王實在是都顯得懦弱了些,遠比不上先太子英明。
先太子在時,好歹北疆那些北蠻犯邊,尚能義憤填膺地說一句‘愿替父皇親征,誓死御敵’,如今朝廷里卻只剩下給錢,給糧,給女人,只求太太平平別鬧事。
“孫連安那個傻子,可別攪合進去才好。”
錢風頓了頓足,隨即嗤笑關他何事!
他是皇帝的心腹,真正除了萬歲的話,誰的吩咐也不聽的那一種。
孫連安也是皇帝的心腹,不過和錢風不同,人家現如今是正經的戶部侍郎,是要扶持明主,匡扶天下,將來想封侯拜相的那一類。
他們是兩種不同的人,難免彼此看不順眼,平常時候盡可能不見面,見面也不大打招呼,但錢風和孫連安相處過,知道那是個很有幾分天真的男人,這會兒不知怎么的,竟有點擔心他。
孫連安這會兒是不知還有個敵友不明的人有點掛心他,他只頭疼的要命。
齊王可真是會給人找事。
眼下朝局亂成這般,大周都有大廈將傾的兆頭,就連端王都有些萎靡不振,齊王到越斗越勇,連他這個小人物都上趕著拉攏,而且無所不用其極。
他是想建功立業,若齊王是個明主,投入他門下也無妨。
但是目前的局勢如此,孫家一大家子,牽一發而動全身,若他一步行差踏錯,連累的就是全族,族中上下幾百口子的身家性命,哪里能有半分輕視?
他決不能輕易站隊。何況,孫連安心里是真不愿意與齊王為伍!
可得罪這位王爺也不大妥當。
只能勉勉強強先應付應付。
但齊王知他與那位海王有交情,希望他能幫忙牽橋搭線,最好能把海王也收攏于旗下什么的,那還是算了,明顯就是一定會碰釘子的事,何必吃力不討好?
心思電轉間,臺上佳人媚眼流波,他認認真真盯著看,仿佛全部心神都落在美人身上一般。
齊王看了孫大人一眼,輕輕一笑,低聲吩咐了幾句。
臺上的美人下臺后就會直接被送到孫家。
齊王把禮賢下士的姿態擺得十足。
孫連安誠惶誠恐盡數接著。
二人你來我往,或話里藏針,或揣著明白裝糊涂,到天色將暮,孫連安脫身出來時,終于忍不住略一蹙眉,神色間露出一點倦怠。
雖然已為官近二十年,如今丁憂三年還深得皇上信任,剛一出孝期,陛下便認命其為戶部侍郎,戶部尚書現在空缺,說是侍郎,但明眼人都知,這不過是一個過度而已,戶部遲早會落到他手中。
但是孫連安始終都有一點力不從心,尤其是最近,越來越累。
他正盤點戶部歷年的賬目,這賬目著實有點問題,小問題還罷了,但是近年來朝廷劃撥北疆的軍資,北疆那邊反應連三成都沒收到。
如今都鬧得朝野盡知,難道他還能不查?
可這查起來是何其艱難,整個戶部上下都明里暗里給他搗亂。
“哎!”
難道在這大周朝廷里當官,想一點茍且,略微盡職盡責些,就當真那般艱難?
齊王看著他的背影,神色卻倏然陰沉,冷聲道:“若是不識趣……”
京城里的風風雨雨,永遠也不會有停歇的一日。
與之相比,邊疆的風暴卻更狂躁些。
方若華是在一個大雨傾盆的夜里,坐在青縣的城門樓上,看著外面安營扎寨的鎮南親王烏奇恩的王帳,看從城外遞來的情報。
乙字十三號錢風離京,攜有密旨。
丙字三十一號已過寧平。
之后是一疊‘已過某某’的字樣。
申字一號查實,錢風掌握有我船島,東臨白紹,與明王部買賣交通之一切細節。
方若華把情報紙條疊起來,扔到一邊埋著一顆烤紅薯的炭盆里。
許六氣從后面上來,一揮袖子,在地上擦了擦,輕輕坐下,看了一眼炭盆里正焚燒的紙張,雙手背后,靠在墻壁之上,嘆道:“老爺子雖吃的是大周的俸祿,可他自生來就是前朝的臣子。”
方若華側耳細聽。
原主記憶中關于北疆白紹的內容不少,她早在數年前就對北疆感興趣,對于白老爺子,自然也感興趣。
既然許六不在意秘聞外傳,想告訴她,她自然是要聽一聽。
“我們家這位老爺子,生在前朝大族之家,祖父的父親殉了國,明王逃離京城時,他們一家百十口人一路護送,最后死傷無數,只剩下寥寥幾個。”
“所以白家與大周有滅門之仇,他自出生之日起,便肩負滅周興陳的大業。”
“老爺子飽讀詩書,兵法嫻熟,以武進士出身,一路到了如今的地位。算是明王安插在大周內部最重要的一枚棋子。”
許六嗤笑,“我實在不明白,明王難道能活到如今?那他豈不是活了一百好幾十歲,該早就成了老妖精一個!”
“要真如此,直接埋土里滅掉,才是對天下蒼生負責。”
“他們那些人隨便找一個什么人過來,就說是明王,就要白紹這么個連陳朝是什么東西都沒見過的人去賣命,憑什么?”
“幾十年下來,老爺子一邊給義軍輸送物資,兵員,協助幫襯,勞心勞力,自己沒得一點好,沾染上的都是麻煩,不知多少次為了那幫義軍疲于奔命,危在旦夕。”
“要我說,他早該把自己洗干凈上岸,要是肯賣了那些人,說不定能享受一回權勢滔天的滋味。”
方若華揚眉:“這話有點過。”
許六也閉嘴嘆氣。
明王在北方邊境的勢力最大,名聲最好,所以北疆義軍都是打著明王的旗號。
雖說高層之間有些矛盾爭斗,但是義軍中人,其實大部分都是貧苦百姓,所謀求的,也不過是一條能在茫茫人世中活下去的路。
方若華轉頭看了看城墻下大片連綿不盡的沃土:“大周朝把山外這大片的土地,丟了三十幾年,幾十萬的百姓從此落于賊手,過得生不如死,還有這些邊疆上三不管地帶,艱難求存的升斗小民們,他們中誕生出來的義軍,至少在這片土地上,有存在的必要。”
“白老將軍重信譽,守然諾,一直暗中扶持義軍,那是他的仁心,沒有錯。”
方若華心底深處,其實對這位白將軍的為人還是頗為欽佩。
雖然是有一點迂,但與君子交往,比與小人交往卻是輕松愉快得多。
別看白紹見天哭窮,跟個無賴似的,方若華借錢,借人,借貨給他,甚至都不需要他留下什么憑證,就能信任這位老將軍。
便是他死了,也絕不會欠別人的債不還。
這份信譽,是因為白紹幾十年如一日的做人做事,所以他配得到這樣的信任。
“也不必想得太多。”
白紹與明王的關系,何人泄露,他們船島的生意,外人如何得知,都是以后需要查的事。
目前,總歸是想辦法籌集糧草,應付京城來催命的閻王錢風,贏下與北蠻必有的大戰。
方若華一點也不覺得亂。
許六也不擔憂,懶洋洋地倚在墻頭:“看似復雜,其實如今的局面簡單至極。”
方若華也點頭,到難得覺得她和許六有了點默契。
“的確簡單,若得大勝,無需自辯,不辯自明。”
要是白紹能打得北蠻大敗虧輸,天下皆知,那他在民間的聲望必然會大漲。
難道朝廷還能在北軍大勝的情況下,為難白老將軍?
若是敗了,白紹明擺著就是要與東臨鎮,與山共存亡,一旦戰敗,白紹戰死,北蠻直入中原腹地,半壁江山成焦土。
到那時候,大周朝就是把白紹挖出來鞭尸,老將軍難道還會在乎?
至于方若華,她到從沒有把船島與明王做生意的事放在心上過。
船島說白了,在朝廷眼中就是海盜,朝廷鞭長莫及的時候,管不了,等到能管又愿意管,就算半點借口也沒有,方若華也免不了要應付一下朝廷大軍。
許六看著方若華略有些蒼白,卻十二分秀麗的面孔,莞爾笑道:“歡迎海王殿下蒞臨東臨鎮,城內父老,皆感念海王殿下的恩德。”
方若華不禁一笑。
心里到覺得,要真感念才好,隔著千山萬里收買民心,可是一點都不容易。
冷風吹過,方若華和許六齊刷刷打了個冷顫,到底不好摸魚太久,兩個人齊齊起身,貓腰下了城樓,回去又看了一回輿圖,才各自安歇。
官道之上,一地的陷坑亂石,兩側的山上堡壘無數,隱約有些陰森。
身著甲胄,腰佩長刀,手握弓箭的禁軍們,策馬揚鞭,急速行駛。
錢風坐在馬車上,手里握著黑刀,慢慢修自己的指甲。
“統領,東臨鎮馬上就到了。”
錢風頓了頓,猛地撩開車簾,舉目遙遙望去,一座孤城綿延扭曲地坐落于北方泛著些金戈鐵馬味道的大地上。
城墻高聳入云,帶著一股沖天氣勢,與大周尋常小城的綿軟全然不同。
錢風把膝蓋上的一疊密信拿起來,又翻了一遍,看過上面有名有姓,有時間有地點,詳細得不能再詳細的告密信,他卻半分不覺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