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母雖痛苦,畢竟年紀大了,見多識廣,也還能勉強撐得住。
邢夫人,王夫人,王熙鳳等人,卻是已經六神無主,姑娘們更是渾身沒有一處自在。
王夫人忍不住咬牙:“娘娘必會救我們,娘娘一定在想法子。”
賈母蹙眉,心下嘆氣,她只怕賈家那些不爭氣的爺們兒們闖禍,也會影響到宮里的娘娘。
這娘家入罪,娘娘在宮里還能得什么好不成?
一開始,賈母等人還盼著宮外姻親故舊們多加幫襯,早早讓她們出去,可一連數日,外面一點動靜都沒有。
賈母也是想盡辦法,拿身上藏的一些東西賄賂了獄卒,可還是套不出什么要緊話。
獄卒見慣了這些犯人,也只搖搖頭:“我知道,你們肯定都是那些大戶人家的太太奶奶,瞧你們連裝扮都沒換,送你們進來的老爺夠關照的了。”
王夫人眼睛一亮,急聲道:“我們必能出去的,外頭親眷們肯定再想著救咱們,娘娘也會惦記著咱們。”
獄卒嘆了口氣,看她們這模樣,不禁翻了個白眼:“但凡進了這大牢的,哪個不是想著能出去,真能出去的又有幾個,大部分還沒挨到砍頭,就瘋了傻了。”
“關在我們這兒的,都是重犯,要犯,一般人,還關不進來呢。”
寥寥幾句,嚇得王夫人等人嚎啕大哭:“我這是做了什么孽,作孽啊!”
不用等到殺頭,事實上現在賈家這些女人們就快要瘋。
都是金尊玉貴的人物,個個在家錦衣玉食,這涼飯菜,冷饅頭,誰能吃得下去?
不過幾日光景,一個個憔悴得不像樣子,人也越來越暴躁。
尤其是趙姨娘,各種車轱轆一般的臟話都脫口而出,連探春都聽不下去,只是她但凡勸上一句,趙姨娘就罵得更厲害,氣得探春忍不住哭。
她想起進來之前,她還那么擔心趙姨娘,可趙姨娘除了給她丟人,從沒為她做過什么。
牢頭冷笑著看她們鬧:“這會兒趁著還有力氣,盡管鬧,再過些日子,連鬧騰的勁兒也就沒了。”
正如牢頭所言,又過了兩日,賈母往下,所有人都有些絕望,連說話斗嘴的力氣也失去,雖然時間還不長,可呆在暗無天日的牢房里,外面什么消息都傳不進來,那是真正的度日如年。
她們的待遇比起其他犯人已經算是非常好,錦衣堂的金老爺有點別的小心思,可到底看在幻真觀方真人的面子上,稍微交代了一聲,不讓獄卒為難她們。
如今牢房是新的,比較干凈,賈家這一幫人都關押在一起,也算有能說話的伴兒,吃的飯雖然不好,卻很干凈,那些獄卒也沒有搜她們身上藏的那些金銀。
換做別的犯人,身上哪里能留下一星半點的東西!
奈何這牢房就是牢房,便是有些照顧,像賈母,王夫人這等一輩子沒吃過半點苦頭的貴婦,那也是片刻都待不下去。
牢房里陰測測,窗外似乎有奇怪的風聲,王熙鳳打了個冷顫,只覺得渾身無力,身體虛軟,冷汗把衣服都浸透,讓冷風一吹,更是瑟縮發抖。
賈母看著她心下難受得厲害,一把把巧姐兒抱起來摟著,默默跪下祈求諸天神佛,賈家的老祖宗們:“皇天菩薩在上,我賈門史氏,虔誠禱告,求菩薩慈悲。”
“我賈門數世以來,不敢行兇霸道。我一生幫夫教子,雖不為善,亦不敢作惡。必是后輩兒孫驕侈暴佚,暴殄天物,以致合府抄檢。”
“現在合家監禁,自然兇多吉少,皆是我一人之罪孽,不教兒孫,所以至此。”
“我今即求皇天庇佑,在監逢兇化吉,有病的早早安身。總有合家罪孽,情愿一人承當,只求饒恕兒孫。若皇天見憐,念我虔誠,早早賜我一死,寬免兒孫之罪。”
賈母喃喃自語,邢夫人、王夫人等聽了,忍不住齊齊痛哭。
一屋子人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不能自已。
外頭不遠處拐角,錦衣堂的金老爺,趙老爺等人一邊聽一邊記。
半晌,金老爺笑道:“這賈家滿門都是糊涂的,看來的確沒犯下什么十惡不赦的大罪過。”
趙老爺搖了搖頭:“這一府的男人們都是沒用的,賈政只知道推諉罪過,開口就是他什么都不知道,犯法的全是大房那邊,可他這話也就能糊弄糊弄他自己,要不是賈政上進心太強,還不用到正地方,什么事都想管,別人找他辦事,他稀里糊涂就給辦了,賈家也不至于落到今天這地步。”
“至于賈赦,那就是個糊涂蟲,自己要緊的東西看不好,什么人一哄一騙就信了人家。”
兩個錦衣堂的老爺嘀咕半日,一百個看不起榮國府的種種做派。
“不過,他們家死罪應該能免,今日林如海林相爺在朝上就給他們家求情來著,還不知會是個什么章程。”
說話間,外面有人來報,說是林如海家的千金林黛玉過來探監。
錦衣堂眾人便閉口不言。
那邊監牢里眾人正昏昏沉沉間,只見外面一道光亮起來,賈母睜開眼,就見黛玉由遠及近,奔過來撲倒鐵柵欄前,哭道:“老祖宗,老祖宗您還好嗎?”
“是玉兒?我的玉兒。”
賈母大驚,又是喜悅,忙站起身伸手抓住黛玉的手,“玉兒你怎么來了?這等地處哪是你該來的。”
王夫人不等賈母說完話,已經急急搶著道:“林丫頭,你可來了,外面怎么樣?娘娘可有什么旨意,我們什么時候能出去?”
王熙鳳也掙扎著坐起身,氣喘吁吁:“林妹妹,你快說說,咱們賈家的老親們可說了什么,能不能快些救咱們出去。”
賈家姐妹們也紅著眼睛,滿懷期望。
林黛玉看著這一房的老少,心下生疼,死死咬住嘴唇把哭聲吞咽回去,卻是一時哽咽,說不出話來。
王夫人等一看著情狀,登時心灰意冷,邢夫人痛哭失聲。
賈母也嘆氣。
這么長時間唯有黛玉一個小姑娘來探她們,那些老親一點動靜也無,她心里就明白,那些人怕是都擔心會受牽連,如何會愿意管他們家的事。
黛玉嘆了口氣,也簡單說了幾句,朝中被牽連的不只是賈家,四王八公等勛貴皆不好過,到不是他們不肯出力,多年來大家同氣連枝,都是姻親故舊,一家不好,剩下的也好不了。
但比起賈家,顯然還是自家更重要,若是小事便罷了,賈家一看就不像是還能起來的模樣,誰還有心思伸手?
林黛玉深吸了口氣,連忙道:“老祖宗,大太太,二太太先別泄氣,我來時父親交代了,榮國府欠下的庫銀,抄家后還有三十萬兩的缺口,林家先給墊上,其它那些賈家的族人犯下的罪過,我父親派人去安撫,保證讓他們不上告,今日早朝,父親也已經上折子求情,想來陛下會有所考慮。”
“先不說大老爺,二老爺他們,可寶玉,賈環,蘭兒這些孩子,絕對無辜,必會沒事,大家都不要急,暫且安心等一等,也許過不了幾日,大家都能出來。”
賈家眾人心里總算是稍稍安穩了些。
被關在牢里,吃不好喝不好不是最難過的,最難過的是對外面的情況一概不知,如今黛玉進來見面,大體說一說,哪怕不是什么多好的消息,也能稍稍安撫人心。
祖孫姐妹們說了一通話,林黛玉才忙讓身邊夏蕊她們幾個把準備的東西取來。
“璉二嫂子瞧著這是受了寒吧,我從幻真觀拿了一些藥丸子出來,藥效溫和,快給二嫂子吃些。”
賈母立時道了聲佛號。
“我這兩日就愁這個,她瞧著身體不壞,可里子都是空的,一早就不好了。”
喂王熙鳳吃過藥,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她看起來的確好些,賈母才松了口氣。
林黛玉又把素面的,看著很不顯眼的棉被塞進去,還有一些拿牛皮紙包好的燒餅。
“燒餅里面加了肉和菜的不多,老祖宗你們先吃這個,剩下的耐放,留著些有備無患。”
林黛玉又忍不住落了淚。
“哎,委屈老祖宗了,您往常哪吃過這些!”
賈母笑道:“傻孩子,有什么好委屈的,能有口干凈吃食便很好。”
其他人早顧不得說話,三口兩口地就把吃食都塞在嘴里,賈母因王熙鳳病著,不讓她勞累,自己顧著巧姐,細細掰碎了吃食給她。
“也不知……那兩個孽障怎么樣了,還有珍兒。”
賈母吃著吃著,忍不住嘆道。
黛玉連忙安撫:“老祖宗放心,爹爹派了人過去看過,大舅舅,二舅舅他們都好,吃的喝的,都照應得到。”
賈母聞言,這才松了口氣。
林黛玉又待了一會兒,給牢頭和幾個獄卒都塞了些散碎銀子,央他們對賈母一行人多加關照。
這些獄卒便是再難纏,如今銀子在手,林黛玉的身份又擺在那兒,自是連連應是,保證把賈母她們照顧好。
林黛玉這才放心走了。
她一走,王夫人又忍不住哭。
邢夫人嘆氣:“咱們家多少親戚,唯有林姑爺能惦記著老太天,惦記著我們。”
她一時耐不住,冷笑:“弟妹,你整日把你那好哥哥掛在嘴邊,結果咱們一出事,你那哥哥到躲得遠遠的,不說為咱們家求情,連過來看一眼都不肯,不知將來有個意外,他會不會給你收尸!”
王夫人一氣,登時哭得更厲害。
賈母蹙眉,叱道:“老大家的,你消停消停,有的吃還堵不住嘴。”
牢房里一時又安靜下來。
可所有人心里都明白,指望別人怕是不行了,王家也好,史家也罷,都不會插手,宮里的娘娘,恐怕也管不了多少事,唯有林姑爺心善,愿意賣力氣。
以前眾人總覺得林姑爺勢單力孤,對他不怎么看得上,可真到了這種時候,到個個盼著他手眼通天,人脈廣泛,能幫得上忙了。
賈赦,賈政那邊,也收到了林家的問候,情緒多少有些恢復。
寶玉更是一聽便落淚:“林妹妹,林妹妹……”
又幾日過去,林黛玉再沒到牢里,賈家一行人不免又有些心思浮動。
王夫人心神不寧,這日忽然道:“林丫頭也到了年歲,她和我們家寶玉自幼在一塊兒,青梅竹馬的……”
“別說胡話。”
賈母搖了搖頭,警告地瞪了王夫人一眼。
當初她想撮合兩個玉兒,她這二兒媳婦怎么也不樂意,如今到是敢想。
他們賈家這回便是逃過一劫,也要徹底落敗,還能不能東山再起,唯有看子孫能不能爭氣。
便是她,也不敢再奢望兩個玉兒能成良緣。
“如今你就盼著咱們寶玉安好無事,將來有機會出去,擇一賢良淑德的好女子為妻,要是能看到那一天,我也能瞑目了。”
一連數日,賈家的女人們精神都熬到了極限,這日外面忽然來了好些人,賈母一看,正是錦衣堂的人,心里一跳。
王夫人更是手心冒冷汗,渾身顫抖。
金老爺笑了笑,讓牢頭開門,高聲道:“賈老太太,圣上下了旨意,您老和女眷們可以出去了。”
賈母吐出口氣,一干女眷都大喜,只是略一探問,賈赦,賈政,賈璉,賈珍等一干成年男丁還是看押候審,世職都革除。
她們這歡喜不禁又小了。
不過,女眷和未成年的男丁,上面這回恩旨寬宥,到也已經足以慶幸。
賈母等人踉蹌蹣跚著出了牢門,陽光一照,都恍如隔世,抬頭一看,林黛玉早早備好了馬車,鴛鴦等一干丫鬟也在。
“老祖宗!”
一見賈母,大家齊齊上來見禮,抱頭痛哭。
賈母也是熱淚盈眶,“好,好,都在就好。”
林黛玉笑道:“前幾日官府發賣了咱們家的人,孫女使人提前打了招呼,把姐姐們悉數買了回來,那些有家的便回家去,幸好鴛鴦姐姐在,也不怕老祖宗身邊的人使不習慣。”
鴛鴦哭道:“鴛鴦唯愿一輩子侍候老太太。”
賈母笑道:“好,好,咱們娘倆再不分開,以后鴛鴦嫁了,還回來跟我作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