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黃國是北地小國,不毛之地,朝野上下,都窮,以至于君王都沒辦法派遣官員按時祭祀五岳神祇,所以就有了禮、戶兩部部官員不上山的說法。
可能是朝廷不夠禮敬五岳山主的關系,加上地方祠廟稀疏,香火不盛,槐黃國市井鄉野常有妖魔作祟,故而常有別國真人、高僧游歷山水,救民于水火。只不過這些在地方上頗為吃香的高人,從來走不進槐黃國的真正權貴門庭,后來干脆就直接繞開京城,省得碰一鼻子灰。
這天槐黃國與南邊銀屏國接壤的邊境關隘,有一位頭戴斗笠的白衣書生,遞交了通關文牒,進了邊城,逛蕩了一圈,在一處集市天橋,坐在竹箱上,啃著剛買來的蔥花餅,與當地百姓和一些生意做得不大的行腳商賈,聽那說書先生講述一些神神怪怪的故事,說書先生上了歲數,古稀之年,不曾想中氣卻足,扯開嗓門能震天響,正唾沫四濺,說那步搖郡先前出現了一頭絕頂兇悍的大妖,盤踞山頭,一到夜晚就化作黑煙潛入郡城,專門擄掠黃花閨女,官府根本無法阻攔,結果被一位郡守老爺邀請而來的老真人設壇做法,引來雷法,只見那原本月明星稀的深夜時分,突然暴雨雷鳴,大妖隱匿瘴氣橫生的那處山頭,啪嘰一下,就有一道雷電砸入了深山,事后有膽大樵夫循著動靜入山一看,竟是一條粗如水井的大蛇給大雷活活劈死了,只是可惜了那些黃花閨女,山坳當中,骷髏遍地,白骨嶙嶙,瞧模樣,應該都是那些不幸女子。
聽者人人倒抽一口口冷氣,毛發悚立,背脊發涼。
那個身穿雪白長袍的游學書生,亦是跟著旁人一驚一乍。
叮叮咚咚,有聽眾上前帶頭給了賞錢,后邊有人陸陸續續掏腰包,丟了些銅錢在大白碗里,說書先生瞥了眼碗里的收成,撫須一笑,夠買兩壺酒了。
最后說書先生又講了玉笏郡亦有妖魔作怪,無法無天,只可惜此郡的太守老爺是個守財奴,既無人脈關系,又不愿重金聘請真人、仙師下山降妖,玉笏郡百姓實在可憐,被糾纏得雞飛狗跳,所幸作祟妖魔雖然肆無忌憚,好在道行不高,遠遠不如那條被天雷劈殺的步搖郡蛇妖,不然真是人間慘事。
老百姓喜歡的是熱鬧,便有漢子詢問那玉笏郡妖魔到底是何方神圣,說書先生便娓娓道來,說郡城有白衣吊死鬼,喜好嚇唬更夫,深夜敲人門扉,使得郡城夜間無人膽敢出門,還有荒冢狐兔出沒,經常有妖冶婦人花枝招展,喜好勾引男子,汲取精元。又有一伙兇煞厲鬼趕跑了寺廟僧人,鳩占鵲巢,還有渡口綠衣少女,以河水為宅,興風作浪。
有人便不信,說銀屏國與咱們槐黃國,一向安穩,已經好幾百年不見精怪妖邪,怎的如今一股腦冒出來,該不會是吃飽了撐著的家伙,故意裝神弄鬼騙人錢財吧。說書先生吹胡子瞪眼睛,說自己便親眼見著了那步搖郡蛇妖尸體,與那渡口綠衣水鬼的慘白面容。
聽眾嗤笑不已,皆是不信。
古稀老人環視一圈,最后看著那個剛吃完蔥油餅的白衣書生,伸手一指,“這位外鄉遠游的讀書人,定然讀書多,見識廣,你們問問他,世間到底有無鬼魅精怪。讀書人,哪怕你不曾親眼見過,聽說過的也作數嘛。”
眾人齊齊望向那個戴斗笠的年輕人,那人搖頭道:“不曾見過,也不曾聽過。”
噓聲四起。
說書先生一看不妙,趕忙收起那只大白碗,收攤了收攤了。他娘的讀書人都沒一個好東西,不捧個錢場也就罷了,捧個人場都不會,一看就是個沒半點希望金榜題名的。
攤子一收,聽眾看客也就散去。
說書先生狠狠瞪了眼那負笈游學的外鄉書生。
陳平安笑了笑,站起身,背好竹箱,那把劍仙與養劍葫和玉竹扇,先前都已放入了竹箱,手中就只有那根青翠欲滴的行山杖,這一路行來,行山杖已經煉化完畢,同時在袖子里藏了幾張普通材質的黃紙符箓,都是陽氣挑燈符、滌塵符和破障符這些《丹書真跡》上的尋常入門符箓。
陳平安走到老人身邊,“老先生,我請你喝酒,要不要喝。”
說書先生斜眼看他,瞅著手無縛雞之力,不像是什么打家劫舍的歹人,只是江湖路不好走,天曉得路上哪個瞧著水極淺的小水坑,就要讓人崴腳,所以哪怕實在嘴饞,也是強行咽了口唾沫,笑著拒絕道:“不用不用,這位公子的好意心領了,我還要趕路,過關去往銀屏國謀生,城中這邊的客棧收錢如殺豬,露宿街頭還要惹來麻煩,不如過了關去,睡在荒郊野嶺,天不管地不管的。”
陳平安惋惜道:“好吧,那我就不挽留老先生了,我就當省了一壺碧山樓的蠅拂酒。”
古稀老人眼睛一亮,肚子里的酒蟲兒開始造反,立即變了嘴臉,抬頭看了眼天色,哈哈笑道:“看著天色,為時尚早,不著急不著急,且讓銀屏國那邊的孔方兄們再等片刻,公子盛情款待,我就不拒絕了,走,去碧山樓,這蠅拂酒還未嘗過呢,托公子的福,好好喝上一壺。”
陳平安點頭笑道:“老先生不喊上徒弟一起?”
老人悻悻然,轉頭一招手,將那個率先丟錢入碗的家伙喊來身邊,低聲道:“公子好眼力。”
到了城中最大的酒樓,三人在殷勤伙計的帶路下,在二樓落座,陳平安要了一桌子菜,三壺蠅拂酒,老人等到三壺酒上桌,這才默默將那書生放在自己弟
子身邊的那壺蠅拂酒,默默放在了自己眼前,微笑道:“方才忘了與公子說一聲,我這徒弟不會喝酒,公子破費了,破費了啊。”
陳平安恍然道:“那我這就讓店小二撤了這多余的蠅拂酒,二兩銀子呢。”
老人趕忙用手臂環住兩壺酒,“公子別介啊,哪有好酒上桌還撤走的道理,這不是讓美人解衣上榻再滾蛋嘛,大煞風景,豈可如此。”
陳平安揭開泥封,給自己倒了一碗酒,笑問道:“老先生該不會是夢粱國人氏吧?”
老人搖頭道:“老夫來自最西邊的青精國,自二十六歲起就開始當這說書先生,十數國走過大半,夢粱國去過一趟,好一處人間難再有的世外桃源,我想著以后養老之地,就選夢粱國了,反正家鄉早已無親無故,了無牽掛,若是徒弟爭氣,掙得著真金白銀,等我閉眼后,倒是可以葬在家鄉那邊。”
陳平安笑道:“那就只管喝酒。”
陳平安只看得出眼前這位說書先生,是一位三境練氣士,但這就意味著眼前老人,要么真是云游四方的下五境修士,要么修為境界就會遠遠高出葉酣、范巍然這兩位紙糊金丹。在這十數國版圖上,除了兩位幕后主使,葉酣和范巍然就已是當之無愧的“山巔”修士。
先前有一天,十數國邊境靈氣漣漪震動不已,如春雷生發,使得陳平安心生感應,立即御劍升空,只見一條綿延極長的金色長線在大地上驟然顯現,然后如灰燼燒毀,應該是其中一位大修士撤去了圈地為牢的神通禁制,多半是夢粱國那位得了隨駕城異寶的幕后人,至于另外一個暫時只知名叫夏真的大修士,至今不曾露面,來找自己的麻煩,照理來說,這很不對勁,范巍然的寶峒仙境,葉酣的黃鉞城,以雙方勢力為首的所有山頭,極有可能都是此人飼養的籠中鳥、池中魚,如此之大的折損,毫無動靜,又有兩種可能,獅子搏兔亦用全力,夏真如今就在某地等著自己,要么……就是姜尚真在隨駕城現身之前,已經偷偷收拾了爛攤子,夏真或者已死,或者僥幸脫險,卻元氣大傷,無力再對自己給予致命一擊。
如果眼前這位說書先生,真是那位專程跑來見自己一面的夢粱國高人,陳平安懶得與他言語機鋒搗漿糊,卷起袖子廝殺一場便是。
老人笑道:“怎的,公子在夢粱國有熟人?是不共戴天的仇家,還是那牽腸掛肚的親朋好友?若是后者,等我走完了銀屏國,將來與傻徒弟一起游歷夢粱國,可以幫公子捎話一二,就是……”
老人笑嘻嘻伸出兩根手指輕輕捻動。
陳平安搖頭道:“無深仇無大怨,井水不犯河水,就是仰慕一位夢粱國高人的通天手段,縝密無錯,很想要誠心誠意請他喝一壺酒,反正如今大局已定,就像棋局復盤,這位高人當年先手,力極大,中盤沉穩,收官時又下了那么多妙手,竟然無人領會,幫著喝彩幾聲,就像老先生你說故事,若是全場寂靜,鴉雀無聲,即便最后得了一大碗銅錢,豈不還是一樁不小的憾事?”
老人喝了口酒,“雖然不知道公子在說什么,但是聽上去是這么個理兒。那咱們就走一個?”
陳平安拿起酒碗,與老人碰了一下,各自飲酒。
不唯有與意氣相投之人痛飲醇酒,才有滋味。
刀光劍影之中,與蠅營狗茍、互視仇寇之輩勾心斗角,酒桌杯碗中殺氣流轉,亦是修行。
至于這座北地小國槐黃國如今的新鮮異象,妖魔驟然增多,也與靈氣如洪,從外邊倒灌流入十數國版圖有關,沒了那座震懾萬物的雷池存在,自然雀躍,如驚蟄過后,蛇蟲皆蠢蠢欲動,破土而出。
只不過陳平安對于夢粱國高人與名為夏真的幕后修士,暫時不打算撕破臉,金丹之上,元嬰還好說,打不過還可以跑,可只要有一位玉璞境,都不用兩人皆是,對于自己就是天大的麻煩,陳平安沒有任何天時地利人和,對方真要不計代價擊殺自己,就北俱蘆洲修士的脾氣,那是絕對不會有半點猶豫的。在這劍仙排外的北俱蘆洲,有背景有靠山的外鄉修士,暴斃的可不只有一兩個。
不然的話,這些如潮水倒灌江河上游的靈氣,陳平安心狠一點,大可以用那圣人玉牌收入囊中,只不過跨洲使用這枚在書簡湖能夠讓劉老成心生忌憚的玉牌,在俱蘆洲取出使用,就是另一番景象了,會很犯忌,說不定就要惹來一洲書院的反感和問責。
兩個幕后人,相較于夏真,陳平安更忌憚那個與夢粱國有牽連的大修士,處心積慮,步步為營,根本無需那人自己出手,不過是派遣了兩名手下,就獲得了那件隨駕城重寶,到最后如果不是自己在蒼筠湖龍宮破陣而入,那名在夢梁峰練氣士中故意當孫子的金身境武夫,肯定還會繼續隱藏下去。
看到一個杜俞,就會大致知道鬼斧宮的狀況,見著芍溪渠主和藻渠夫人,就會大致清楚蒼筠湖的風土人情。見晏清而知寶峒仙境大概,見何露而知黃鉞城作風,都是此理,當然會有誤差,但是只要相處越久,看到修士越多,距離事實和真相就越來越近,那個萬一,就會隨之越來越小。有些時候,還能夠見一而知全貌,是說那隨駕城城隍爺,范巍然和葉酣,因為他們都是一家之主,家風如何,往往由他們來決定。
一個往上看,一個往下看,兩者相加,如同一條脈絡的首尾兩端,一旦被人拎起兩頭,任你伏線千里,也難逃法眼。
世道復雜
,想要活得越來越輕松,要么被子蒙頭,我只活我自己,吃苦享福都認命,要么就只能多看多想。后者卻要勞心勞力,一山總比一山高,即便是坐鎮小天地的各方圣人、如同當那老天爺的,只要哪天走出了自家的小天地,一樣束手束腳,寄人籬下,仍然需要放眼去看世間眾多脈絡、繁瑣規矩。
講道理,未必有用。
懂規矩,絕非壞事。
湖君殷侯講不講理?可是人家卻懂得去找出他人的規矩,抓住了陳平安的行事脈絡,所以蒼筠湖上,黑云密布籠罩轄境,陳平安就不敢殺他,怕一湖三河兩渠皆洪水泛濫,殃及無辜百姓無數。龍宮之內,他半點不比葉酣范巍然更少該死,可他主動承諾未來愿意庇護轄境蒼生,修補山水氣運,將功補過,所以白衣劍仙的一拳一劍都沒落在他頭上。
隨后說書先生與他徒弟,狼吞虎咽,大快朵頤。
陳平安只是緩緩喝著碗中酒,始終沒有動筷子。
說書先生打了個飽嗝,笑呵呵道:“公子一筷子都不動,只是喝酒,是半點不餓?”
陳平安笑道:“確實不餓,何況這頓飯菜,我覺得就該是老先生的。”
老人無奈道:“公子言語,怎的如禿驢說禪一般,教人摸不著頭腦。”
陳平安問道:“老先生何時過關去往銀屏國?”
老人笑道:“這就要走了,吃飽喝足。對了,我學了些相術,公子請我吃了這么一頓,不如替公子算一卦?公子放心,不收錢。”
陳平安點頭道:“那就有勞老先生。”
老人從袖中摸出幾顆先前得手的銅錢,隨手往桌上一丟,捻須沉吟,沉默無語。
陳平安笑著不說話。
老人輕輕以手指挪動桌上銅錢,皺眉道:“公子心善,是福緣深厚之人,但是也要切忌,有福之人不落無福之地,老話從來不是空口無憑,聽者莫做道頭籠統語。我看公子此次北游槐黃國,處處可去,唯獨前邊百余里的髻鬟山,去不得,于公子而言,那便是一處無福之地。去了未必有多大的兇險,可若是真遇上了擋路邪祟,節外生枝,終究不美。”
陳平安笑道:“好,那我就聽老先生的,繞行髻鬟山。”
老人抬頭笑道:“公子真信?”
陳平安笑道:“老人說老話,豈可不信,反正游歷槐黃國,繞路多走幾步路,又不算什么。”
老人起身贊嘆道:“那我就不叨擾公子了,先行離去,速速出關,算卦一事,泄露天機,總是令人忐忑。”
陳平安點點頭,“我將這壺酒喝完,也要繞路北上,不會去那髻鬟山自找霉頭。”
老人帶著木訥徒弟一起離開碧山樓。
陳平安喝完了那壺本地特產的蠅拂酒,下樓去結賬的時候,愣了一下,然后笑著搖頭,連酒帶菜給了足足二十兩銀子,原來那說書先生下樓的時候,偷偷帶走了兩壺碧山樓鎮店之寶的二十年陳釀,說是樓上坐著的朋友幫他結賬。陳平安也不太上心,因為此人身份已經不用多猜了,省去一樁心事,不用分心耽擱修行,多掏十幾兩銀子,還是很劃算的。
最后陳平安真的就繞過了那座髻鬟山,山中多疊瀑,本是一處想要去瀏覽的山水形勝之地。
髻鬟山中。
一座供人歇腳的半山行亭中。
一位腰間纏繞青玉帶的年輕男子,臉色鐵青,身邊是葉酣、范巍然與一位寶峒仙境的二祖婦人。
正是僥幸逃過一死的夏真。
夏真怒吼道:“老東西,你為何壞我大事?!我都已經明確告訴你,已經寄信給中部那位大劍仙,此人是姜尚真的同伙,哪怕姜尚真躲在暗處,一樣要心驚膽戰,畏畏縮縮!你這次嚇跑了魚餌,一旦大劍仙動怒,你真當自己已經煉化了先天劍丸,躋身上五境?!你是蠢嗎?我已經立誓,那把半仙兵歸你,我只求他身上其余物件,你還不滿足?!非要我們雙方都一無所獲才開心?”
遠處一座山頭,一位儒衫老者微微一笑,一位說書先生和神色木訥的青壯漢子,出現在他身側,然后身形重疊,變作一人。
應該是陽神真身與陰神出竅一起遠游的仙家手段。
老者笑道:“別用這些虛頭巴腦的言語嚇唬我,就那位大劍仙的脾氣,便是收到了密信,也不屑如此行事,還釣魚,你真當是我們在這十數國的小打小鬧嗎,需要如此費勁?”
老者正是夢粱國國師,他雙指掐住一把傳訊飛劍,輕輕將其崩碎,“更何況,那位大劍仙也未曾收到你的密信。”
夏真臉色陰沉,驀然怒極反笑,“你這是打算跟我夏真結下死仇?!”
老國師微笑道:“這十數國版圖疆域,如今靈氣增長不少,是一處不好也不壞的地方,你我多年鄰居,你夏真是出了名的難纏,雖說如今傷及大道根本,可我依舊殺你不成,你殺我更難,咱倆比的就是誰先躋身上五境,所以我為何要眼睜睜看著你傳信中部那位大劍仙的仙家府邸,萬一大劍仙真恨極了姜尚真,舍得放低身架,對一位小劍修出手,到時候你傍上了這么一條大腿,給人家記住你這份情誼,我將來便是躋身了玉璞境,還怎么好意思跟你爭搶這十數國地盤?夏真,可惜嘍,你氣急敗壞,放緩了鯨吞邊境靈氣的速度,也要在這髻鬟山帶著三條走狗,足足耗費兩旬光陰,精心布置的移山陣,到頭來似乎沒機會派上用場了?”
夏真冷笑道:“你不是在嗎?”
老者故作恍然,“也對,就是不知
道我這小煉的劍丸胚子,對上你這座移山陣,誰的殺力更強,威力更大。你我之間,遲早有一場廝殺,提前了,倒也省事。如今可不是當年,你強我弱,風水輪流,你夏真這點形勢都看不清?”
這位夢粱國國師笑著搖搖頭,“不過真不是我瞧不起你夏真,這座符陣,確實能夠傷了他,卻未必能夠困住他的。我這是幫你懸崖勒馬,你夏真不該如此好心當作驢肝肺,靠著一封不知道會不會泥牛入海的密信,就敢與那姜尚真玩什么玉石俱焚的伎倆。這數百年間的消息,為了防止被你抓到蛛絲馬跡,消息阻塞,我是不如你靈通,可是以前的一些陳年舊事,我可比你夏真知道更多。你若是將密信寄往北方那位大劍仙,我是不會攔截這把飛劍的。”
老人忍住笑意,望向那夏真,眼神中滿是譏諷和憐憫,“因為那是一位男子劍仙,他心愛獨女被姜尚真禍害,耽誤了大道,殺姜尚真,自然不遺余力,可你寄信的這位,是女子啊,看來你是不太清楚,她與姜尚真當年的恩怨情仇,她怨恨的,可不是外界傳聞那般她后悔自己的癡心姜尚真,而是痛恨此人的移情別戀,到處沾花惹草,真要見著了面,給那姜尚真那張嘴瞎扯幾句,灌了迷魂湯之后,到時候真不怕被那女劍仙反過來,打賞你我一人一劍?所以說你夏真,真算不得什么好的盟友,若是那年輕人道行高一些,與我們同是元嬰,我說不得就要與他聯手,將你打殺了事。至于現在,事已至此,多說無益,我也不與你拼殺,消耗道行,你慢慢汲取靈氣恢復便是,一步慢步步慢,按照我那當年的推演之術,你的元嬰瓶頸,本就會比我晚上一甲子到來。現在看來,你其實還是道心不穩,到了你我這般境界,若是還處處以當年占盡便宜的野修風格行事,是要吃大苦頭的。”
夏真所立行亭,頓時化作齏粉,葉酣、范巍然和寶峒仙境二祖,都紛紛被迫掠出,御風懸停,一個個臉色驚慌。
老者視而不見,“你我好歹結盟共事一場,我在夢粱國隱姓埋名,雖說確實一開始是有所圖謀,可是人間紅塵歷練一遭,確實裨益道心,所以能夠處處壓壓你一頭,總是比你賺得更多,你真以為只是算計而已?非也,是我早于你夏真,抓住了元嬰合道的一絲契機是也。姜尚真若真是那人好友,豈會故意留下后患,無非是看得比你我更遠,算好了有今天這一遭罷了,你不怕?我是怕的,因為這是陽謀,我愿意自己入甕,壞你好事,為我未來開宗立派囊括十數國版圖而出手。對你夏真而言,自然是陰謀,一樁接一樁,次次竹籃打水一場空。我甚至猜測,這把被我截獲的傳信飛劍,是那姜尚真故意留給我的。”
夏真收斂那股氣勢,微笑道:“壞我大事,還要亂我心境,你這老賊打得一副好算盤。”
老人感慨道:“夏真,真真假假,好好壞壞,不管我初衷為何,真心假意,按照先前約定,我不會刻意攔阻你汲取天地靈氣,只不過,我已經先行一步,不,應該是兩步了。所以將來我破境躋身上五境之時,我再給你一個選擇,是逃離此地,繼續當個居無定所的山澤野修,還是做我宗門的首席供奉,你我再無需為這點山水地盤,做那不必要的大道之爭?若是能夠一門
兩玉璞,榮辱與共,戚戚相關,你我皆是被人唾棄的野修出身,何嘗不是北俱蘆洲的一樁千古美談?”
夏真默不作聲,仰頭凝視著那位站在山巔的儒衫老者。
最后夏真笑問道:“你是一開始就有這么大的胃口,想要拉攏我當你的宗門供奉?”
老人搖頭道:“上五境之下,任你是世人所謂的陸地地仙,依舊人人隨波逐流,我是得了功德異寶之后,如今心境趨于圓滿,才有如此胸襟眼界,故而姜尚真將你打傷之后,才毫無痛打落水狗的念頭,不然我既然截獲了飛劍,豈會眼睜睜看著你在這髻鬟山盤桓不去?以傷換傷,也要斬草除根,哪個野修不會?”
夏真雙手按住那條陷入酣眠中的犄角青蛇,扯了扯嘴角,“那你有沒有想過,我的傳訊飛劍,不止一把?你截獲那把,只是障眼法?是我故意讓你抓到手的?你不如算一算,從那姜尚真離開隨駕城南返之時,與我出現在髻鬟山的時日,是不是我夏真算好了他與北方劍仙有望一起現身。”
老人嘆息一聲,“言盡于此,你要賭,就隨你,你夏真反正已經賭紅了眼的,多說無益。”
夏真獰笑道:“對,我現在已經賭紅了眼,你再在這里站著說話不腰疼,可別怪我拼著再次受傷,也要讓你慢些煉化劍丸!”
老人擺擺手,“罷了,就當我未來宗門少去一位玉璞境供奉。”
夏真大袖一揮,厲色道:“老狗滾蛋,見你就煩!”
老人一笑置之,身形消散。
夏真站在行亭廢墟當中,如牢籠困獸,繞圈而走,然后雙手揮動,髻鬟山在內的十數座大小山峰,如山根被刀切一般,懸空升起,被夏真駕馭搬山陣法,山尖指地,倒立懸停,然后紛紛砸地,每一次轟砸在附近山水間,都驚起遮天蔽日的灰塵,每一次山峰砸地的威勢,都已是介于金丹與元嬰之間的驚人殺力,只可惜這搬山符陣是死物,耗時太久,而且挪不走,那個活該千刀萬剮的年輕劍仙給老王八蛋打草驚蛇,不走入髻鬟山地界,氣勢恢宏的大手筆搬山陣,就成了一個笑話和擺設,便被夏真拿來發泄滿腔怒火。
方圓千里
之內,都感到了一陣陣地牛翻背的驚人動靜。
看得葉酣三人心弦緊繃。
夏真最后就要將腳下的這座髻鬟山一并拔斷山根,駕馭到云海之中再高高砸落。
只是夏真皺了皺眉頭。
山脊道路上,走下來兩人,準確說是三人。
一對道侶模樣的男女,并肩而立,有說有笑,女子還手捧襁褓嬰孩,眼神溫柔。
女子腰間懸掛一把極其纖長的雪白長劍。
夏真已經頭皮麻煩。
至于那男子,更是讓夏真背脊發涼。
那男人抱怨道:“嘛呢嘛呢,吵到了我和酈姐姐的孩子,又要好一陣做鬼臉逗樂才能消停。”
夏真這一次是真絕望了。
那個被男人昵稱為酈姐姐的女子。
如果真是自己猜測的那位,今天就是拼了命都別想逃走了。
北俱蘆洲中部有女子劍仙名酈采。
本命飛劍名雪花。
佩劍名為霜蛟。
是未曾一起去往倒懸山、如今還留在北俱蘆洲的劍仙之一。
為表敬意,于是劍仙就成了大劍仙。
聽著很牽強。
可是那份殺力,是實打實的。
每一位北俱蘆洲的上五境劍仙,都沒有半點水分,玉璞境的修士,例如瓊林宗那位,哪怕元嬰劍修都不太稀罕去挑釁,打贏了都嫌棄丟人。可若是有新劍修躋身了玉璞境,幾乎都要與其他劍仙拼殺幾場,死了,自然是運道不濟,本事不高還敢當出頭鳥,擔不起劍仙頭銜,死了拉倒。可若是能夠不死,便有資格一起屹立于北俱蘆洲大地之上。
夏真一咬牙,面朝山路,行禮道:“見過酈大劍仙,見過姜前輩。”
那姜尚真嬉皮笑臉,“呦,這會兒知道喊我前輩啦。”
那女子皺眉道:“如果不是看你還算識趣,知道飛劍寄信通知我的份上,你這會兒已經死了。你這野修,懂不懂禮數,順序換一下。”
夏真差點當場腦瓜子炸裂開來,顫聲道:“見過姜前輩,見過酈大劍仙!”
姜尚真拍了拍女子劍仙的胳膊,“別這樣,姜郎是什么樣的人,酈姐姐還不清楚?從來不介意這些虛禮的。”
女子冷哼道:“你的賬,等會兒再算。去不去書簡湖幫你抖摟威風,我可沒答應你。”
姜尚真神色自若,彎下腰,掀起襁褓一角,柔聲笑道:“小妮兒,你剛認的娘親生氣嘍,快點長大,學會了說話后,好幫著爹求情。”
女子嘴角翹起又壓下。
可憐夏真都快要瘋了。
姜尚真轉過頭,望向那夏真,“你啊,像我當年,會打能跑,難能可貴,所以我才留你半條狗命,想著只要我見過了酈姐姐,攜手南下的時候,你能夠安生一點,我就不與你太多計較,沒奈何你跑路本事有我當年一半,可是腦子嘛,就漿糊了,那夢粱國國師與你說了那么多實誠話,句句當你是他親生兒子來說,你倒好,是半句都聽不進去,我姜尚真當年在你們北俱蘆洲,見多了一心求死、然后給我幫他們達成心愿的山上人,但是你這樣變著花樣求死的,還真不常見。”
夏真沉聲道:“懇請姜前輩再給我一次機會,最后一次!”
姜尚真笑道:“北方那位大劍仙,是真給你偷偷勾引來了,只不過我們夫妻同心,共同御敵,好不容易才打退了去,中部那條大瀆附近,被劈砍出一條巨大河床和一個大窟窿,如今應該都已經白白多出了一座大湖,你說好玩不好玩?真是難為他了,一位劍仙,就為了殺我姜尚真,還要拗著性子去藏頭藏尾,虧得酈姐姐熟悉他的一身劍意,不然我姜尚真不留條胳膊留條腿什么的在你們北俱蘆洲,那劍仙就該自己拿豆腐塊撞死了。險之又險的那個險啊,你夏真,真是不消停的主,算我怕你了,行不行?夏真夏大爺,算我求你了,中不中?”
夏真再無任何猶豫,絕對無法善了!
砰然一聲。
從真身當中變幻出成百上千的夏真,或御風或狂奔或遁地,紛紛逃散。只要能遁其一,就可以活!這等代價極大的秘法,即便會讓自己傷上加傷,可總好過被兩位上五境修士活活打得形神俱滅。
姜尚真驚訝道:“上回可不是這樣的跑路法子,好家伙,真不愧是這幫螻蟻眼中的仙人,嚇死我了。”
姜尚真身邊那位女子劍仙,扯了扯嘴角,手心抵住佩劍的劍柄,輕輕一聲顫鳴過后,劍未出鞘。
髻鬟山的天地四面八方,皆有一條條雪白劍氣滾滾而來,或筆直或蜿蜒或飄蕩。
剎那之間,就天地寂靜了。
姜尚真伸出一手,抓住一顆金丹與一個米粒大小的小人兒,收入袖中乾坤小天地,再一抓,將地上那條萎靡不振的犄角青蛇一并收入袖中,懊惱道:“煩死了,又讓老子掙錢得寶!”
女子劍仙酈采瞪了他一眼。
姜尚真朝她懷中那襁褓中的孩子,輕輕喊了幾聲剛取的閨名,微笑道:“無妨無妨,就給這小妮兒當未來嫁妝了。”
酈采瞧著那邊三人有些礙眼,便有些不耐煩,問道:“這三只井底之蛙怎么說?”
姜尚真斜看三人。
那三位已經在空中懸停跪地。
夏真可是他們心中的山巔仙人。
就這么眨眼功夫便身死道消了?
姜尚真動作輕柔,幫著女子拍了拍一只袖子,“不如就算了吧?當著咱們閨女的面兒呢……”
言語之中,一枚柳葉瞬間接連穿過葉酣、范巍然兩人眉心,最終沒入姜尚真身體中,他笑道:“反正小妮兒在睡覺,瞧不見
兩具金丹修士的尸體墜入髻鬟山的山腳。
姜尚真看都不看一眼。
就他們身上那點破爛家當,值得我姜尚真彎腰伸手?耽誤我掙大錢?
只剩下最后一位寶峒仙境的二祖,是位婦人模樣的龍門境修士,依舊身軀顫抖,伏地不起。
兩人開始御風南下。
酈采見怪不怪,根本沒有絲毫訝異。
當年如果不是身邊這個嘴花花的男人,自己早在金丹瓶頸那個關口上,就已經死了。
那一次姜尚真丟了半條命。
這是姜尚真在北俱蘆洲之行,寥寥無幾的賠本買賣之一。
但是她卻至今都不知道他為何要如此做。
他當年喜歡自己,自然是真,但是與他喜歡其她漂亮女子一般而已,興許稍稍多出一點半點,可絕對不該如此為她拼命才對。
她這么多年來,一直很想要知道答案,甚至還專門跑了一趟桐葉洲,只是那次沒能遇到姜尚真,玉圭宗老宗主荀淵,說姜尚真去了云窟福地,暫時不會返回,老宗主還幫著她罵了一通姜尚真,說這種負情薄幸的王八蛋,就該死在云窟福地里邊,酈姑娘多瞧他一眼都臟了眼睛,活該福地大亂,差點在里邊死翹翹了……不過酈采也知道,老宗主還是向著姜尚真的,拐彎抹角說了許多關于自己的事情,顯然是希望自己不要對姜尚真死心。
但是直到與姜尚真重逢后,這位如今已是北俱蘆洲中部女子劍仙的酈采,反而不想知道答案了。
酈采轉頭望了一眼,問道:“你不去打聲招呼?”
姜尚真搖頭道:“跟賀小涼實在是牽扯太多,加上你在我身邊,我是外鄉人,不怕麻煩,可你是這邊修士,我總不能連累你。”
酈采微微一笑。
她突然皺眉問道:“那隨駕城天劫,我看云海余韻,弱一些的元嬰都是天大麻煩事,到底是怎么擋下來的。”
姜尚真笑道:“還能如何,拼命而已。心誠則靈,偶爾還是要信一信的。人算不如天算,地理不如天理,至理也。那個假扮夢粱國國師的,到底是抓到了一點皮毛,元嬰境窺天,殊為不易,所以自然要比夏真前途廣大。”
酈采點點頭,深以為然。
姜尚真突然說道:“聽說你收了個極好的女弟子?如今還有望躋身下一屆十人之列。”
酈采臉色古怪。
姜尚真白眼道:“擔心我作甚,兔子不吃窩邊草,一家山頭只喜歡一個,這是我姜尚真行走山上快如風、千年不倒穩如松的宗旨所在!”
酈采臉若冰霜,追問道:“那你問這個作甚?”
姜尚真笑道:“我這不是怕她重蹈覆轍嘛,弟子學師父,喜歡上一個千金難換的好男兒。”
酈采搖搖頭,“我那弟子,道心之堅定,猶勝我當年,這輩子都不會喜歡誰的。好女怕纏郎這一套,在我弟子身上,行不通。”
姜尚真哈哈大笑道:“錯了,我是怕她纏上我那好人兄弟。”
酈采嗤笑不已。
姜尚真嬉皮笑臉道:“酈姐姐,那咱們賭一賭,如果我輸了,我便任憑發落,可若是酈姐姐你輸了,就在書簡湖當我新宗門的掛名供奉?”
酈采點頭道:“可以!”
姜尚真神色古怪,“我這賭術賭運,酈姐姐當年是親身領教過的,為何這次如此爽快?”
酈采微笑道:“我那弟子需要閉關三十年,那個年輕人,能在北俱蘆洲逛蕩三十年?”
姜尚真伸手抓住女子劍仙的袖子,“好姐姐,就饒了我這回吧?”
酈采神色落寞,問道:“就不能只喜歡一人嗎?”
姜尚真微笑道:“等哪天酈姐姐比我高出一境再說。”
酈采嘆息一聲,以心劍斬斷些許漣漪,與姜尚真一起去往骸骨灘,乘坐披麻宗跨洲渡船去往寶瓶洲。
據說身邊這個王八蛋,要去大驪龍泉郡一個叫落魄山的地方,以元嬰境周肥的身份,求一個記名供奉的名頭。
聽他的語氣,好像還未必能夠成事。
酈采轉頭看了一眼沉靜想事的姜尚真。
笑起來與人言語,欠揍。
不笑之時,便很認真。
可惜這么一個人,據說他一輩子唯一無法釋懷的女子,竟然是山下的尋常女子,并且還從未染指,就只是目送她嫁人生子,紅顏老去,白發蒼蒼,無災無殃安詳離世。
酈采猶豫了一下,“姜尚真,如果你今天再遇上同樣的女子,還會如此喜歡嗎?”
姜尚真搖頭道:“自然不會了。”
酈采有些疑惑不解。
姜尚真緩緩道:“人生初見,山野見少女婀娜,登高見山河壯闊,仰頭見仙人騰云,御風見日月懸空,與以后見多了類似畫面,是決然不同的風景。不一定是初見之人事一定有多美,但是那份感覺,縈繞心扉,千百年再難忘記。”
姜尚真又笑了,轉過頭,“就像當年我初次見到酈姐姐,刬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
酈采羞惱道:“閉上你的狗嘴!”
姜尚真柔聲道:“娘子莫嬌羞,夫君心亂矣。”
槐黃國玉笏郡。
郡城城門那邊貼了不少官府和有錢人家的告示,都是些請高人去往家中做法的內容,末尾大多是必有重金犒賞的言語,至于具體是多少銀子,只字不提。
陳平安在墻下仔細看遍那些告示,看樣子,郡城內外是挺亂的。
在郡城添置了一些干糧物件,陳平安當晚在客棧落腳,夜幕中,坐在屋脊上悄悄喝酒。
果然郡城深夜大街上,有一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