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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邊火燒云,晚霞行千里。
一條名為翻墨的龍舟渡船,在一處仙家渡口靠岸,一行人準備更換渡船,去往黃粱國。
隊伍中為首的,是個大搖大擺走下船去的青衣小童,兩只袖子甩得飛起,身邊有個少女,腰懸一方抄手硯,手持綠竹杖。
身后是一位儒衫青年,帶著個扈從模樣的黃衣老者,狀貌奇古,鶻眼鷹睛,只因為瘦骨嶙峋,便像是穿了件極為寬松的法袍。
相較之下,那個年輕男子,就顯得最為平淡無奇了。
他們是要以觀禮客人的身份,受邀去參加一場開峰慶典。
那個走路帶風的大爺,當然就是落魄山的元嬰境水蛟,祖師堂供奉陳靈均了。
這次作為山主陳平安嫡傳弟子的郭竹酒,也跟著陳靈均一起出門。
而山崖書院的賢人李槐,與自號嫩道人的蠻荒桃亭,屬于蹭吃蹭喝,遠游散心。
桃亭除了鼎鼎大名的“嫩道人”之外,還有擁有另外一份關牒,還是南婆娑洲的山澤野修,道號龍山公。
跟著他們的,或者說是帶路的,還有衣帶峰的兩位練氣士,宋園,師妹劉潤云,后者肩頭,趴著一頭慵懶蜷縮起來的年幼白狐。
距離重新登船還有一個時辰,陳靈均就在渡口選了一處臨水酒樓,打算飽餐一頓,喝個小酒兒,好好祭一祭五臟廟。畢竟翻墨龍舟是自家渡船,在上邊大吃大喝,不像話。那些珠釵島女修,碎嘴得很吶,要是傳到某個笨蛋丫頭的耳朵里,少不了又要挨幾句有的沒的閑話。
陳靈均在酒樓大堂,踮起腳尖,雙手趴在高高的柜臺上邊,伸長脖子看著墻壁上邊的木牌菜單,與店伙計點菜,結果聽說這個名叫珍饈樓的地方,竟然還有一樁陳靈均聞所未聞的新鮮買賣,原來如今一洲南北,不少仙家渡口,都開設有珍饈酒樓,修士只需要在酒樓這邊給一筆押金神仙錢,就可以飛劍傳信給各個渡口的劍房,酒樓得了消息,就可以點菜,珍饈樓會用仙家秘制的食盒裝上各色山珍海味,幫忙送到山門口那邊,保證滋味與堂食一模一樣……
只是那筆額外的路費,得按山水路程計算。
青衣小童愣了半天,陳大爺今兒算是開了眼界了。
生意還能這么做?只是偏偏自家的牛角渡,還有稍遠一點的紅燭鎮,怎么就沒有開設一座珍饈酒樓?
李槐難免有幾分猜測,不會又是董水井的手筆吧?這種勾當,真有生意?
因為人多,拼桌不像話,陳靈均就要了個雅間,十顆雪花錢起步,很快就擺滿了一桌菜肴,陳靈均要了兩壺酒,翹起二郎腿,抿了一口仙釀,轉頭望向窗外,渡口那邊,陸陸續續有幾條私人符舟靠岸,不至于橫沖直撞,但是無一例外,都會抖摟一下符舟的迅捷,陳靈均瞥了眼符舟上邊的人物,多是年輕男子,帶著鶯鶯燕燕,他們就像額頭上刻倆字,有錢。至于看人的眼神,也就倆字,窮鬼。
嫩道人只是小酌,護道一事,不可馬虎。
貪杯誤事?不可能的事,只是姿態得有。
天曉得會不會又被老瞎子拽入夢中,踩上幾腳?
畢竟老瞎子做事,從來只看心情,全然不講道理的。
上次護駕有功,老瞎子難得良心發現,“隨手”丟了一本古譜在桃亭身上,是上半部的煉山訣。
這些時日,桃亭沒有片刻懈怠,都在閉關,當然對于桃亭這種巔峰大修士來說,所謂的“閉關”,就不是那種尋常飛升境修士,一般意義上尋一處山水秘境的趴窩不動了,而元嬰、飛升兩境修士,一直被山上調侃為“千年王八萬年龜”,桃亭當然不至于如此寒酸。
桃亭作為遠古攆山一脈的老祖宗,當之無愧的開山鼻祖,與身為舊王座大妖的搬山一脈袁首,完全是一個輩分、道齡相當的蠻荒大妖,由于雙方都跟山不對付,雙方自然而然就有了一場無形的大道之爭,要說驅山徙岳一事,桃亭自認不比袁首差半點,唯獨在“煉山”一道,遜色頗多,簡單來說,就是搬山、攆山,兩者本領相仿,但是“吃山”的本事,桃亭確實比不過袁首。
在強者吃肉、弱者被吃肉的蠻荒天下,雙方起了沖突,打不過的一方,就只能避其鋒芒了,逃唄。
遙想當年,“年輕氣盛”的桃亭,曾經野心勃勃,試圖憑借本命神通,滾雪球一般,試圖堆砌出一座高山,放出話去,要比那蠻荒大岳“青山”,還要高出一座“青山”。
至于緋妃和仰止那兩個老婆姨之間的腌臜交易,騙騙一般修士沒問題,對于山巔大妖來說,豈會不知內幕。桃亭不稀罕學,何況朱厭也是個不喜歡建立宗門的,桃亭當年就只好狠下一條心,富貴險中求嘛,看看有無機會,在十萬大山邊緣地界,今天偷一座,明兒搬一座,等到吃飽了,再去與朱厭分個高低,結果……就是被老瞎子抓去當了條看門狗,那段難以啟齒的慘淡歲月,能不想就不想了。
故而能夠從老瞎子手里得到半部煉山訣,是桃亭做夢都不敢想的美事。
他們此行目的地,是一個名叫黃粱派的山上仙府。
夢粱國境內,除了那個有望躋身宗門的云霞山,還有個不容小覷的仙家門派,便是黃粱派了,在大戰之前的,在寶瓶洲,是個能算“二流墊底很勉強、三流拔尖又委屈”的山上仙府,如今整個寶瓶洲南邊版圖,山頭破碎無數,門派地位就跟著水漲船高了。
那些與祖山不接壤的“飛地”,相隔一遠,學那上宗下宗,就有了“上山下山”之分。
而黃粱派正是處州衣帶峰的“上山”。
掌門山主是個年紀很大的“年輕”金丹,不過是一位劍修。當年他曾經派遣一位關門弟子,去往驪珠洞天尋求機緣,結果竹籃打水一場空,并無收獲,白給了一袋子充當過路錢的迎春錢不說,另外一袋子壓勝錢,修士也未能相中心儀的寶物,為了與那個國勢蒸蒸日上的大驪宋氏籠絡關系,就用那袋子剩下的金精銅錢,買下了驪珠洞天西邊的一座山頭,后來忌憚大驪鐵騎的威勢,也沒有賤賣了山頭、搬遷離開,這其實掌門也有些私心,那位后來搬遷到衣帶峰結茅修行的金丹祖師,在門派里邊人緣極差,眼不見心不煩,就恭請師伯坐鎮衣帶峰。
當時買山頭的價格不便宜,事后證明簡直是白撿,是用一個極低價格入手了。
前些年想要與黃粱派購買衣帶峰的山上勢力,就有雙手之數,出價何止翻了一兩番,根本就是有價無市的行情。尤其是等到落魄山那位年輕劍仙,聯手龍泉劍宗的劉羨陽,大鬧正陽山,一戰成名,落魄山順勢水落石,首次闖入寶瓶洲修士視線中。北岳披云山,落魄山,龍泉劍宗,無論與誰沾上點關系,都是一份不可想象的山上香火情。
唯一的小問題,就是北岳夜游宴一事,總感覺是個無底洞。
不過也早早看開了,反正中岳地界,大山君晉青,也開始下黑手了。
逃得過初一,逃不過十五。
再等到那封出自山海宗的山水邸報,傳遍浩然九洲,等于將那個隱官稱呼和名字身份,昭告天下了。
黃粱派就愈發頭疼了,如果說以前商議購買衣帶峰的價格,是高價,那么如今堪稱天價!問題在于那個金丹祖師,對于祖山的答復,很簡單,不賣。
所以這次掌門趁著一位嫡傳弟子躋身金丹的開峰典禮,暗中與那位師伯來了一場君子之約,如果能夠邀請到落魄山修士觀禮,婁山這邊就不再提及售賣衣帶峰一事,可如果落魄山那邊婉拒此事,師伯就得親自走一趟祖師堂商議此事了。
郭竹酒好奇問道:“小宋仙師,你們黃粱派,與那座已經從七十二福地除名的黃粱福地有關系嗎?”
傳聞倒懸山上邊,曾經有座賣“忘憂酒”的黃粱鋪子,賣酒的老掌柜,好像是一位雜家祖師?
至于“小宋仙師”這個稱呼,是郭竹酒有樣學樣。
是衣帶峰那位老金丹修士的關門弟子。
最早好像是師姐裴錢喊出來的。
后來落魄山那邊所有人就跟著喊了。
宋園笑著搖頭道:“郭姑娘,這我還真不知道,從不曾聽師父說起過。”
黃粱派,是個歷史悠久的老門派了,祖山名為婁山,位于黃粱國槐安府鱉邑縣,盛產金丹。
歷史上曾經有過十幾位金丹地仙,但是死活就是出不了一位元嬰。
當然,所謂的“盛產金丹”,也只是相較于曾經的寶瓶洲。
黃粱派邀請落魄山修士參加典禮,也就是試試看的事情。
根本不奢望那位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會光臨婁山,甚至不覺得落魄山會有修士登山。
成了,是意料之外的天大榮幸,不成,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總要試試看。
不料落魄山那邊,很快就以霽色峰祖師堂的名義回信一封,是大管家朱斂的親筆回信,措辭極其客氣了,說山主如今在外未歸,只能讓陳靈均與郭竹酒代為參加慶典,在信上順便介紹了兩人的身份。
得到這封回信,黃粱派甚至專門為此召開了一場祖師堂議事。
哪怕不說那陳靈均是一位元嬰境,便是那個名叫郭竹酒的女子,竟然是陳山主的嫡傳弟子,關鍵她目前還是小弟子,按照山上的諧趣說法,可以算是半個“關門弟子”。
劉潤云對那個青衣小童模樣的落魄山元嬰供奉,很熟悉了,對方經常找爺爺一起喝酒侃大山,喊爺爺劉老哥,喊自己劉姐姐,亂七八糟的輩分。
爺爺私底下說過這位陳老弟,大道前程,了不得啊。
劉潤云實在是很難將那個混不吝的青衣小童,與一位元嬰老神仙掛鉤。
倒是那個叫郭竹酒的少女,劉潤云背感興趣,好像前不久才來到落魄山,反正是生面孔。
只是對方的身世背景,境界如何,都不清楚。
如今衣帶峰的鏡花水月,是一絕。
連上山黃粱派都有所耳聞了。
看客寥寥,好像一年到頭就兩三人,但是每次都出手闊綽得……嚇人。
沒幾年功夫,就怎么都有兩顆谷雨錢的入賬了,以至于爺爺到最后,便干脆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
反正孫女劉潤云也從不需要花枝招展,搔首弄姿,與那南塘湖青梅觀的周仙子,就不是一個路數的鏡花水月。
酒足飯飽,陳靈均結賬完畢,離開酒樓,拍著肚子,帶頭登上那條去往黃粱渡的渡船。
嫩道人方才倒是想要搶著付錢,奈何根本爭不過那個景清道友。
郭竹酒笑瞇瞇以問道:“既然不放心,為何還要下山遠游。”
師父曾經說過,每次陳暖樹去州城那邊采購,一路上都會有個家伙暗中跟隨。
陳靈均白眼道:“哪有。”
郭竹酒又問道:“你知道我在問什么?”
陳靈均斬釘截鐵道:“不知道!”
郭竹酒呵呵一笑。
陳靈均便有些心虛。
李槐聽得一頭霧水,你們倆這是在打啞謎呢。
等到宋園和劉潤云去往別處屋子,郭竹酒幾個就先在陳靈均的住處坐下,她問道:“有很多這樣的人情往來嗎?”
陳靈均使勁點頭道:“多,茫茫多。越是大門派大仙府,這樣的事情,就越是頻繁,層出不窮的名頭,除了黃粱派這種金丹修士的開峰儀式,還有山上婚嫁,結為道侶,也是大事,總得給份子錢的,再就是老祖師閉關成功,出關了,總得辦一場吧,祖師堂那邊收徒弟了,更換掌門或是山主,某某破境了,主要是年輕娃兒,躋身了中五境的洞府境等等,都得禮尚往來。”
陳靈均起身彎腰,給郭竹酒三人都倒了一碗茶水,“不過在咱們家山頭這邊,以前都是老爺一個人跑,老爺把事情都忙完了,輪不到我們分心這些庶務。”
郭竹酒笑問道:“會不會嫌棄我們倆……不夠牌面?”
浩然天下的繁文縟節,只會比這些五花八門的典禮更多。
陳靈均大笑起來,“開玩笑,就咱倆,隨便一人出馬,黃粱派那邊都要覺得燒高香了,祖墳青煙滾滾……”
陳靈均趕緊補了一句,“這種話,也就是自家人關起門來隨便聊聊,不當真,不當真哈。”
“出門在外,給別人面子,就是給自己面子,這個道理,嘖嘖嘖,學問比天大了。”
嫩道人點頭贊許道:“靈均道友,還是為人忠厚處世老道啊。”
閑聊幾句,李槐就帶著嫩道人去往別處屋子,一行人相互間都不相鄰,當然是錢沒到位的緣故。
陳靈均也破例沒有搶著結賬。
因為這筆路費,是衣帶峰宋園替衣帶峰和黃粱派掏的腰包,所以陳靈均先前在渡口購買登船木牌時,就早早挑好了屋子,宋園都沒機會跟渡船討要最好的幾間屋子。
渡船升空,云海滔滔,大日墜入海窟一般。
等到這條渡船進入黃粱國地界,李槐走出屋子,來到船尾甲板那邊。
嫩道人很快就跟著來到這邊,憑欄而立,視線游曳,將大地山河盡收眼底,點點頭,突然瞇眼道:“呦,靈岳分正氣,仙衛借神兵。婁山那地兒的山水,有點意思。”
斗柄璇璣所映,山如人著緋衣,小小葫蘆擇地深栽,現出長生寶勝掛金魚袋。
嫩道人越看越驚奇,抖了抖袖子,探出一只手,掐指算。
作為攆山一脈的祖師爺,對于天下的“來龍去脈”,那是看一眼就分明的。
李槐只得以心聲提醒道:“別亂來啊,人家辛苦經營了十幾代,我們又是客人。”
嫩道人委屈道:“公子,這話說得教人傷心了。我說話的火候,做事的分寸,不敢與公子比,比那陳平安,總是伯仲之間的。”
李槐一笑置之。
嫩道人試探性問道:“公子,我瞧見一處地方,頗有來頭,去一探究竟?不動手,近距離看幾眼。說不得就是一樁不小機緣。反正在黃粱派和云霞山的眼皮子底下,都這么多年過去了,兩撥人也沒能發現,又不在他們山頭地界之內,按照浩然天下的山上規矩,可就是能者得之的事了。”
反正離著黃粱派的開峰慶典還有小半個月光陰,閑著也是閑著。
李槐趕緊擺手道:“別,你要去就自個兒去。只要不壞規矩,都隨你。”
之前跟裴錢一起游歷北俱蘆洲,落下心理陰影了,差點就要虧錢。
嫩道人問道:“真不去?”
李槐搖搖頭。
嫩道人嘆了口氣,“公子不去,我也不去了。”
一場唾手可得的機緣,囊中物就這么沒了,就像一只煮熟的鴨子已經擱在桌上了,沒奈何公子不肯上桌啊。
李槐問道:“機緣不小?”
嫩道人誤以為事情有了轉機,沉聲道:“不小!”
李槐笑道:“很好很好,可以徹底死心了,反正我去了,肯定只會失之交臂啊。”
嫩道人呆滯無言。
總覺得不對,偏又覺得好像有那么點道理。
嫩道人長嘆一聲,罷了罷了。
嫩道人經常會被那個叫郭竹酒的小姑娘,瞧得有點發毛。
如今關于嫩道人的傳聞,眾說紛紜,一種說法,南光照是被嫩道人做掉的,只是礙于文廟的規矩在,做得隱蔽了,便用了個豪素的化名。還有一種說法,南光照之所以會被“劍修豪素”割掉頭顱,是因為鴛鴦渚一役,與那位橫空出世的嫩道人一場斗法,傷了大道根本,不得不返回宗門閉關養傷,才被豪素撿漏。
至于第三種說法,便是嫩道人確實出身靈爽福地,還是一位深藏不露的老劍仙,真名便是豪素,是劍氣長城的刑官。
嫩道人對此當然是全然無所謂的。
反正都是自己憑本事掙來的名聲,至于真真假假的,根本不重要。
只要老瞎子本人不反對,你們浩然天下就算說自己是老瞎子的師弟又何妨,師兄都成。
船頭那邊,陳靈均和郭竹酒剛好也在賞景,因為因為個子矮,陳靈均就只能將下巴擱在欄桿上邊。
郭竹酒突然笑道:“以前在避暑行宮,師父說到過你,說你就是那個永遠搶著結賬的人。”
陳靈均有些難為情,聽出意思了,老爺是在說自己傻唄。
郭竹酒繼續說道:“師父還說,這不是傻,只是在等一個跟他搶著結賬的朋友。”
等到了,是江湖。等不到,也還是江湖。
青篆派山頭所在,是一處破碎秘境舊址,雖然不在洞天福地之列,但也算是一處實打實的風水寶地了。
作為景點之一的系劍樹這邊,今天難得如此熱鬧,因為有兩撥貴客來此游覽風景。
一方來自榮辱與共的虞氏王朝,太子殿下虞麟游,攜手妻子竺薰,小字青奴,一起做客青篆派。
另外兩位,是別洲修士,屬于名副其實的“過江龍”,一位身穿黑色長袍的俊逸公子,腰懸一枚老龍布雨佩。
正是寶瓶洲老龍城的少城主,苻南華。
還有一位老龍城侯家的年輕俊彥,名為侯道,此人與那位擔任五溪書院副山長的侯勉,在家譜上邊是同輩。
侯家是最早與虞氏老皇帝搭上線的,雙方一拍即合。而侯家在老龍城,本就是苻家的附庸。
作為東道主的青篆派,此次待客的排場不小,除了掌門高書文,還有負責看管系劍樹這處景點的戴塬。
兩位金丹地仙之外,還有青篆派管錢的女修苗漁,以及一幫祖師堂嫡傳弟子。
能到場的,都來了,不敢有絲毫怠慢。
唯獨掌律許柏,是祖師爺高書文的嫡傳弟子,當下在外忙碌,算是錯過了這個攀附貴人的機會。
高書文指向那棵古樹上懸掛著的一把古劍,笑著介紹道:“苻兄,侯公子,此劍是劍仙陸舫的佩劍,早年來這邊游歷,醉酒后陸舫就隨手懸掛在此。”
戴塬心中腹誹不已,自家高祖師真是會做人,兩位貴客,都不得罪。
一位元嬰境瓶頸劍仙,即便是在以前的桐葉洲,都算頭等大人物了。
何況陸舫是山澤野修,一旦破鏡,就有機會成為一洲首位上五境山澤野修。
關鍵陸舫還是姜尚真的山上摯友,可惜陸舫無緣無故消失多年,就連在那場戰事中都沒有現身,只有些小道消息,說是陸舫去了東海觀道觀,以“謫仙人”身份,在那邊尋求破境契機。
苻南華心中默念了兩遍名字,陸舫。
陸地行舟?怎么取了這么個不吉利的名字。
苻南華轉頭望向虞氏太子,歉意道:“本該是我親自去往洛京拜會太子殿下,只是這次跨洲南下,要順便在這邊見幾個生意上的伙伴,他們都是別洲修士,擔心若是在洛京那邊碰頭,太子殿下如今負責監國,難免為此分心,只好讓高掌門邀請太子殿下來此一敘,于禮不合,我必須與太子殿下道個歉。”
說到這里,苻南華竟是與虞麟游再次作揖行禮,算是賠罪。
虞麟游趕緊作揖還禮道:“符仙師言重了。”
如今一洲皆知,虞氏王朝的幕后金主,既是明面上的侯家,更是侯家身后的老龍城苻家。
如果沒有苻家明里暗里的鼎力支持,虞氏王朝的重建事宜,絕對沒有如此之快,就更別說一舉躋身桐葉洲十大王朝了。
只不過如今十大王朝,幾乎半數,都有類似苻家這樣的幕后人,有些行事跋扈,有些比較含蓄,影影綽綽,若隱若現。
所以虞麟游此次跟隨高書文來到青篆派,已經做好了在苻南華這邊受些悶氣的心理準備。
城主苻畦閉關已經將近足足兩年。
其實戰后苻家這些年,就都是苻南華在打理具體事務,而與苻南華爭奪城主之外的兩個最大競爭對手,兄長苻東海和姐姐苻春花,其實都等于正式退出了老龍城的城主之爭。
但是在苻南華在還是觀海境修士時,苻東海和苻春花,雙方就都已經是金丹地仙,而且各自管著一條商貿路線,都做得不差。可即便如此,苻畦似乎還是最為偏心苻南華這個幼子,閉關之前就召開祠堂議事,他此次閉關,不管成功與否,苻南華在明年開春后,都會繼任老龍城城主。
而在苻畦閉關之前,其實就已經將那對子女外派出去,兩位地仙,就像是離京封王的藩王,反正老龍城家底厚,曾經在老龍城以北的寶瓶洲各地,買下了數量眾多的山頭、宅邸,空置多年。
而且苻南華明媒正娶的妻子,是寶瓶洲云林姜氏的嫡女,所以太子虞麟游怎么都沒有想到,對方在自己這邊,會如此溫文有禮。
此外有位負責掌管一件攻伐半仙兵的苻家老祖,與苻南華的關系,類似山上的傳道人,已經閉關將近二十年了。
一旦出關,苻家就有可能多出一位玉璞境,如果城主苻畦也成功破境,苻家就可以同時擁有兩位上五境修士。
竺薰扯了扯夫君的袖子,太子殿下笑著點頭,以眼神示意她不用忌諱太多,她這才輕聲問道:“符仙師,聽說你們苻家女子多豪杰,而且在家族地位很高,甚至不少女子都曾擔任過老龍城城主?”
苻南華笑道:“確實如此,我們苻家從不重男輕女,外人甚至還會覺得是我們不是重女輕男了。”
竺薰對這位溫文爾雅的少城主,確實印象很好。
一半是眼緣,一半還是人比人、貨比貨的緣故。
只說那個在十大王朝里邊名次墊底的金琥國,當今天子,得位過程,不可謂不曲折,好像涉及到了別洲修士跟本土修士之間的一場角力,最終是皚皚洲一個宗門勝出,地頭蛇未能壓過過江龍,導致那些大小九卿衙門的一二把手,金琥國京城幾乎半數廟堂重臣,都是由這個外來宗門暗中點名,皇帝只負責下詔。
傳聞這個宗門的仙師,在金琥國文武大臣那邊,一言不合,就跟訓兒子一樣,指著鼻子罵。
后來是天目書院的一位副山長,溫煜親自走了趟金琥國,那個等同于金琥國太上皇的外鄉仙府,才收斂許多。
沒過多久,就有一位天目書院擁有君子頭銜的老儒士,和一個大伏書院名叫楊樸的年輕賢人,分別擔任金琥國的禮部尚書和鴻臚寺少卿。
很快就又有玉圭宗的那個姜氏云窟福地,不知怎么回事,平白無故借給了金琥國一筆不收利息的巨款,并且指名道姓,要讓那個叫楊樸的鴻臚寺少卿,負責這筆款項的所有支出,一個鴻臚寺官員,如何管得了財稅度支事,豈不是亂套,金琥國朝廷只得臨時設置了一個度支都尉的過渡性官身,算是為楊樸量身打造的。
虞麟游小聲道:“冒昧問一句,苻仙師如今的境界?”
若是元嬰境,邀請對方當個虞氏王朝的國師又何妨?
苻南華自嘲道:“說來慚愧,只是金丹。”
青篆派僅有的兩位金丹地仙,高書文聞言,面無表情,神色自若。戴塬板著臉偷著樂。
一個如此年輕的金丹地仙,說自己很慚愧,那么這會兒金丹境修士,其實就仨,誰最年長?停滯最久?反正不是我戴塬嘛。
那個姓苗的婆姨,微皺眉頭,結果就對上了苻南華身邊一位佩刀婢女的冷冽視線。
這位青篆派管錢的女修,只覺得瞬間背脊發涼,立即收斂神色,再不敢造次。
南北相鄰兩洲的關系,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以往寶瓶洲,南邊來的,都是大爺。
如今桐葉洲,北邊來的,都是狠人。
苻南華還真沒那個閑心,有意調侃高書文和戴塬這兩位老金丹。
畢竟自己相較于昔年的某些同輩修士,何嘗不是個“老金丹”了?
想當年游歷驪珠洞天的一行人中,都不說如今算是半個親戚的姜韞了,只說那個云霞山的蔡金簡,那會兒無論是修行資質,機緣收獲,苻南華都是居高臨下看待她的,結果如今連她都是元嬰了,早早是入主綠檜峰不說,躋身了元嬰,更是成為了云霞山祖師堂座位極其靠前的女子祖師。
自己卻連金丹境的瓶頸都未曾見著。
也虧得云霞山未能躋身宗門,不然去那邊道賀,再與蔡金簡見了面,苻南華都不知道與她可以聊什么。
至于某個人,就更不去說了。
苻南華只是想一想就糟心。從一開始的不甘心,到徹底死心,再到寒心,最后干脆能不想就不想。
曾是那么個螻蟻一般的少年泥腿子啊。
苻南華心中幽幽嘆息一聲,往事不堪回首。
既然不忍回頭看,那就朝前看吧。
聽說耕云峰峰主黃鐘侯,立下了一樁大功、奇功,等于幫助云霞山渡過難關,以至于那位女子山主,很快就召開祖師堂議事,通過了一項決議,黃鐘侯即將破格以金丹境擔任云霞山的新任山主。
他也是云霞山歷史上首位金丹境的山主。
苻家已經收到了一封邀請函,苻南華這次返回寶瓶洲,很快就要去往云霞山參加新任宗主的繼位慶典。
苻南華與蔡金簡關系熟稔,與那個酒鬼黃鐘侯倒是一直沒什么交集,從來就不是一路人。
既然幾處景點都已逛過,高書文就帶人識趣離開,只留下兩撥外人閑聊,作為系劍樹的主人,戴塬當然得繼續陪著客人。
虞麟游與苻南華又聊了些場面話,就帶著妻子告辭離去。
在苻南華下山之前,虞氏太子殿下肯定還要私底下找一次苻南華。
苻南華對戴塬笑道:“我是初來駕到,對青篆派所知甚少,不知戴仙師如今在貴派具體擔任什么職務?是掌律祖師,還是管著財庫?”
戴塬畢恭畢敬答道:“回苻仙師話,鄙人才疏學淺,不堪大任,但是高掌門厚愛,如今除了管著系劍樹,還有一口綠珠井的生意,也是我在打理。”
當然不信對方的這些鬼話,以老龍城苻家的手段,估計自家青篆派的底細,祖宗十八代,早就被摸了個門兒清。
苻南華先是微微皺眉,似有不解,只是很快恍然道:“想來是高掌門擔心戴道友手上庶務太多,耽擱了修行。”
可憐戴塬,一顆心才起,又落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