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霾重重的天空下,清晨的霧還沒完全散盡、淡淡地彌漫在宮室之間。
妙錦站在祈福觀的臺基上,目光越過小院圍墻,忽然看見一抹紅色向這邊奔來。遠看那紅色的人影、不覺得他有多快,是逐漸靠近的,但是徒步奔跑也算是很快了。妙錦看到第一眼就覺得身影很熟悉。
妙錦心里突然一驚,想起了高煦!
只過了一小會兒,她果然看清、那人正是漢王高煦!妙錦的心里有點發懵,整個人僵了一下,然后才聽到心跳聲“咚咚咚”直響。
妙錦完全想不明白,為甚么高煦會現在到祈福觀,她非常意外。
萬一宮里并沒有甚么要緊的事,高煦徑直來找她,如何向皇帝解釋?但看高煦跑著過來的,可能真出事兒了!那他還往祈福觀這死胡同里跑甚么?
妙錦怔了一會,回過神來了。她趕緊稍稍提起長袍下幅,快步走下臺基。來到院門后面,剛走了兩步,她覺得自己的腿也莫名有點無力。
“快開門!”妙錦對門口的兩個宦官道。
宦官立刻用身體擋住了門閂,警覺地看著妙錦。
“砰!砰!”木門發出了兩聲大響。宦官們也有點慌神了。
片刻后,“哐”地一聲巨響,整座門房好像被甚么巨大的東西撞了一下,幾乎都要傾塌了!門閂發出“咔嚓”一聲開裂的聲音。這道小圍墻和門房、都是在修建祈福觀的時候建造的,院門只是一道薄木板,當然不會像宮門那樣厚實。
“轟!”第二次巨響,院門直接倒了一面!兩個宦官躲得很快,一臉驚恐地看著門外。
“呼哧呼哧……”喘息聲中,朱高煦高大的身軀小跑進來,他的喘氣聲很有節奏,吸氣的聲音長、吐氣的聲音從嘴巴里出來短促有力,保持著十分均勻的速度。
盛夏的上午,陰天雖然沒有烈日,卻有點悶熱,朱高煦的臉上全是汗。一種遙遠卻熟悉的淡淡氣味撲面而來,妙錦站在他面前恍然若夢。
“快,跟我走!”朱高煦道,他的聲音不快不慢,沒什么波動,聲音也不大。他說罷繼續保持著呼吸的節奏,腳下的步伐也沒有停止,原地跑動的模樣有點怪異。
妙錦這才回過神來,她發現高煦的目光火熱,就像一道有形的光,從她的臉、胸襟、腰身掃過。朱高煦看了她一眼,又抬眼看了一眼東邊的三丈多高的宮墻,馬上轉過身去了,徑直向門外小跑出去。
他的眼神仿佛有千言萬語,但此時此刻只說了幾個字,就甚么都沒說了。除了那眼神,他臉上的神色非常穩定、幾乎是面無表情;身體在跑動活動著,卻好像每一塊精肉都保持著某種均勻的節奏,很有章法毫無不慌亂。
妙錦心里對處境依舊迷茫,但不知怎地,一眼看到高煦,她竟然不怕了?!
沒有任何理由,沒有任何道理說服她,朱高煦身上每一個毛孔散發的氣息、神態、動作、語氣,甚至那富有節奏感的均勻喘氣兒,都讓妙錦在剎那之間就安心了。非常神奇的一瞬間。
妙錦下意識就聽從了高煦的話,跟隨他跑了出去。
她終于發出了聲音,顫聲道:“漢王為何會來這里?”
朱高煦忽然轉身跑到了妙錦面前,徑直彎腰撩起了她的道袍下擺,有力的大手抓著袍服的下角、用勁塞進了她的腰帶里。他直起身道:“我怕后悔。”
他一邊說一邊再次轉身,道:“盡力跑!”
倆人一起向西邊的夾道奔跑,畢竟從祈福觀出來,只有這條路可走。他們很快跑過了大善殿,立刻就到了夾道的盡頭,從一道木料鑲邊的敞門出去,這個地方就是一片空曠磚地的北頭。
西邊那道高高的宮墻里面,便是皇宮三大正殿,所以墻外有一片毫無藏身之處的空地。
妙錦剛奔出夾道這道門,就看見小宦官王寅正站在外面,臉色慘白,一副驚慌不知所措的模樣。
“叮叮哐哐……”她還聽到了一陣金屬磨蹭撞擊的聲音。妙錦一邊跑,一邊聞聲向左轉頭一看,心里頓時一驚。
一群甲兵正向北面小跑追趕!難怪高煦剛才很急,連話也不多說半句!
妙錦在一瞬間就明白了,有一群披堅執銳的甲兵在追朱高煦;但朱高煦朝這邊逃過來時,竟然跑了個來回,到祈福觀去接她。
妙錦頓時真是服了高煦,他被追得滿地跑,性命危在旦夕,每一刻都在被追兵靠近一點,他居然還顧得上過來找她。高煦簡直像瘋了一樣!
片刻后她更驚訝,為何皇宮里會有甲兵?若是尋常之時,甲兵不可能在皇宮這個位置亂跑。
亂了!亂了!妙錦完全糊涂了,不知道究竟發生了甚么。
“小子,傻站著干甚?”朱高煦喊了一聲。小宦官王寅也急忙跟了上來。
三個人一起拼命奔跑,往西邊繼續奔了數十步,來到了奉先殿的門口。這時不僅能聽到那些甲兵跑動起來的甲胄撞擊聲,連氣喘如牛的聲音都能聽見了,簡直近若咫尺!
“進去!”朱高煦好像發號施令的隊長一樣,簡潔地說了一聲。
妙錦信任他,什么也沒想進往門里跑。她轉頭瞥了一眼身后的光景,見有一個甲士手里還有弓箭,他們顯然已經進入了弓箭射程之內。
有個甲士喊道:“奉先殿禁止入內,爾等止步!”
好在那些人穿著重甲正在氣喘吁吁、忙著往這邊賣命地沖,沒法拉弓放箭。饒是妙錦不會射箭,也知道拉開軍用的弓要很大的力氣,一邊跑一邊拉弓射箭不太容易辦到。
而且妙錦此時也回過神來,這里是奉先殿!里面供奉的是皇室朱家的列祖列宗!即便是那些人撕破了臉,如無重要的人物下令,將士們似乎也不敢輕易對著奉先殿放箭。
三個人快步奔進大門,果然那些甲兵仍未放箭。“嘎吱”一聲響,朱高煦快速地掀大門關上時,外面的人已經沖得很近了!
妙錦一邊大口喘著氣,一邊感覺胸口起伏不停、里面的心好像要咚咚地跳出身體了一般。
她聽到木閂掛上去的聲音,依舊是驚魂未定。簡直不敢想象,他們就差那么一點時間就被一群甲兵追上了……假若他們在祈福觀多說了兩句話,多逗留了片刻,又或是稍微跑得慢一點,剛才恐怕就被追上了。
朱高煦當然不可能把時間掐得那么準,他只能憑估計,并且在冒大險。當他決定冒險去祈福觀耽擱一下時,不知道他心里有沒有感到過害怕?現在又有沒有感到過后怕?
或許他顧不上后怕,因為現在的情況也依舊危險。
大門里只有兩個宦官,瞪圓了雙目盯著朱高煦,看著他嘴上的胡須和身上的團龍袍,竟然連一聲都沒吭出來。看那倆宦官驚呆的模樣,顯然他們根本不知道發生了甚么。
這奉先殿通常確實應該沒什么人,因為此地不是住人的,而是供奉祖先的地方。大明皇室成員祭祀祖先,有隆重龐大的儀式時會去太廟;而小節日和冊立后宮之類的家事,才來奉先殿告訴先祖在天之靈,相當于家廟。尋常沒事時,除了負責打掃的宮人,不會有任何人跑到這供奉死人的地方來。
就在這時,朱高煦的聲音道:“到宮殿里面去!”他說罷看了一眼只有一人多高的圍墻。
三人剛才進大門,進來里面是個院子,奉先殿周圍修了圍墻、與外界隔絕;除了北面那道墻很高,其它三面都是矮墻。而奉先殿的兩座大殿在院子正上方,一共兩座大建筑分南北排列,都是獨立的。
他們立刻向最近的宮殿門口走去,這時果然已經有個人爬上了正面的圍墻,徑直跳下來了!那人馬上去開院門。
這時妙錦和朱高煦等三人已經迅速奔進了大殿。
三人都進來了,朱高煦馬上去關閉殿門。厚實的木門一關上,殿室內的光線馬上就一片黯淡。這座殿室竟然連窗戶都沒有一扇,幸好里面點頭許多油燈和香,不然估計現在都看不清地面了。
正面的墻壁上,有幾個身穿袞服的帝、后的畫像。妙錦雖然沒來過皇室的祭祀重地,但她畢竟出身書香門第,心里是清楚的……畫像上的人都是亡者,不僅有太祖夫婦,還有祖上的幾代祖宗。太祖的祖上都是農民,到死也沒見過皇宮長什么樣,但現在他們的英靈在陽間已經是皇帝。
幽暗的宮殿里,油燈橙黃朦朧的光照在那些畫像上,氣氛非常詭異,妙錦甚至感覺到了好像有股陰氣襲來,渾身也不禁微微一顫。
她更不知道該怎么辦,因為外面就是甲兵,他們被困在這間廟里,簡直是插翅難飛。
就在這時,朱高煦忽然大哭一聲,高呼道:“列祖列宗啊!我太祖皇帝在上,奸人在靈前操戈,他們要害孫兒,要謀反,要傾覆我大明江山社稷!”
他的聲音非常大,在這封閉無窗的大殿里,簡直震耳欲聾。妙錦和王寅都呆了。